声浪汇聚,响彻殿宇。
就连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此刻也毫不犹豫地躬身。
“臣等附议!纥干承基罪无可恕,请陛下圣裁!”
他们必须支持!
必须用这个“共识”,来强行转移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冲突。
必须给陛下一个台阶,也给太子一个缓冲。
绝不能让陛下在盛怒之下,说出废黜太子的话!
也绝不能让太子再继续那诛心的言论!
一时间,处置纥干承基,成了满朝文武唯一共同的声音。
所有的矛盾转移到了这个“奸佞小人”身上。
李世民站在御座前,身体依旧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百官,看着那依旧挺直站立的李承乾。
他什么都明白。
他知道这是臣子们在和稀泥,在给他找台阶。
他知道太子刚才那番话,是何等的忤逆和诛心。
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汹涌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
但他毕竟是李世民,是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天可汗。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刻,必须顺势而下。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
那废黜的话,在喉咙里翻滚了无数次,最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
目光冰冷,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承乾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
然后,他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
“准奏。”
“纥干承基,构陷储君,罪证确凿,着即日押赴西市,腰斩弃市!诛其三族!”
“齐王之事……容后再议。”
“退朝!”
说完最后两个字,李世民再也不看任何人,缓缓起身,拂袖而去。
“退——朝——!”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
百官们如同虚脱一般,缓缓起身,许多人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魂未定和后怕。
今日这场朝会,简直是刀光剑影,步步惊心!
李承乾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
他微微仰头,看着那空荡荡的御座。
他缓缓转身,右脚踝传来的刺痛让他眉头微蹙,但他依旧尽力维持着平稳的步伐,向殿外走去。
刚走出太极殿不远,身后便传来几声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沉稳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留步。”
一个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是长孙无忌。
李承乾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只见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高士廉四位当朝重臣已来到近前。
“舅父,房相,岑师,高公。”
李承乾微微颔首,算是见礼,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知道,方才殿上那一幕,这几位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们拦下自己,并不意外。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周围渐渐散去的官员。
“殿下,臣等有几句话,想与殿下禀奏。”
他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这与以往他面对李承乾时那种带着长辈审视和无奈的态度,已然不同。
李承乾目光掠过四人,见房玄龄微微点头,岑文本眼神凝重,高士廉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心知肚明,这四位代表着朝堂最核心的力量。
“既如此,便有劳诸位了。”
李承乾没有拒绝,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宫苑,来到了尚书省的班房。
此处是处理帝国日常政务的核心之地,此刻却显得格外安静。
显然官员们大多还在回味方才朝会的惊心动魄。
都刻意避开了这几位大佬。
进入内室,屏退了左右。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室内陈设简朴,唯有书案、坐榻以及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
阳光透过窗棂,投射下斑驳的光影,映照着五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长孙无忌率先开口。
他身为国舅,又是司徒,地位最高,此刻由他发声最为合适。
“殿下,”长孙无忌斟酌着词句,语气显得十分恳切。
“今日朝堂之上,殿下为齐王之事慷慨陈词,顾念兄弟之情,此心……天地可鉴。只是……”他话锋微微一转,带着谨慎的提醒。
“只是言辞之间,或许……或许稍显激切了些。”
“陛下毕竟是君父。殿下如此……只怕会引得陛下圣心不悦,于殿下,于朝局,都非善策啊。”
他没有直接指责李承乾“顶撞”或“诛心”。
而是用了“激切”这个相对温和的词。
既点出了问题,又给双方都留了余地。
房玄龄在一旁接口,他的语气更偏向于分析利害。
“殿下,储君之责,在于稳固国本。今日之事,虽则殿下占住了‘仁孝’、‘兄弟之情’的大义名分。”
“然则直面君父,终究是险招。一旦陛下雷霆之怒不可遏制,后果不堪设想。”
“臣等非是责怪殿下,实是为殿下担忧,为大唐江山担忧。”
他话语沉稳,目光睿智。
岑文本和高士廉虽未直接发言,但他们的眼神和微微颔首的姿态,表明了他们认同长孙和房玄龄的看法。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不耐烦的神色。
他目光低垂,看着面前光洁的地板,仿佛在认真反思。
直到两人说完,室内再次陷入寂静,他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方才在朝堂上的那种倔强与冷硬。
反而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舅父,房相,诸位的好意,孤明白。”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语气也变得缓和了许多。
甚至带上了一点晚辈在长辈面前的坦诚。
“方才在殿上,孤……确实是救五弟心切。”
“眼见他行差踏错,即将万劫不复,孤身为长兄,心中实在……实在不忍。”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平复情绪。
“或许……或许是孤太过心急,言辞之上,未能仔细斟酌,有些……失了分寸。”
“冲撞了父皇圣颜,确非孤之本意。”
他这番表态,与之前在太极殿上那寸步不让、甚至步步紧逼的姿态判若两人。
长孙无忌等人闻言,眼神微微一动,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太子如此“好说话”,倒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原本以为,经历了方才那般激烈的对抗,太子此刻必然心气正高,难以劝解。
却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迅速地收敛锋芒,甚至主动承认“失了分寸”。
这让他们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要太子不是铁了心要跟陛下硬碰硬,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房玄龄捋了捋胡须,语气更加和缓。
“殿下能体谅臣等苦心,臣等感佩。”
“殿下仁孝友悌,顾念兄弟,此乃美德,陛下……陛下终会体谅的。”
他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既肯定了太子的动机是好的,又暗示陛下那边需要时间和台阶。
高士廉此刻也开口道。
“是啊殿下,陛下乃明君,更是慈父。一时之气难免,但殿下的一片赤诚之心,陛下定然是看在眼里的。”
他年纪最长,资历最老,说出这番带着安抚意味的话,分量又不相同。
长孙无忌见气氛缓和,顺势道:“殿下放心,齐王之事,臣等必当竭尽全力,在陛下面前周旋。”
“总要寻一个……既能维护国法纲纪,又不失天家亲情的稳妥之法。”
李承乾看着眼前这四位位极人臣的长者,他们的话语看似关切,实则每一句都包含着试探与权衡。
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带着些许疲惫和感激的神情。
“有劳舅父和诸位费心了。”
李承乾微微欠身。
“此事……确实还需诸位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陈明利害。”
“孤人微言轻,又惹得父皇动怒,许多话……怕是难以奏效了。”
他将自己摆在了一个相对弱势的位置,将“推动”事情解决的责任,巧妙地抛回给了这些重臣。
不等长孙无忌等人再说什么,李承乾轻轻按了按额角,脸上倦容更甚。
“今日朝会,耗神颇巨,孤有些疲惫,便先行告退了。齐王之事,孤……静候诸位佳音。”
说罢,他再次对四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尚书省班房。
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孙无忌四人脸上的“关切”和“缓和”渐渐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凝重。
“辅机,你看……”
房玄龄率先开口,眉头微锁。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太子比我们想象的要沉得住气,也更懂得进退。”
他回想起太子方才从激烈到“服软”的迅速转变。
心中那股不安感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
这绝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年轻人能做出来的。
岑文本轻声道:“无论如何,太子肯暂时收敛,总好过继续与陛下针锋相对。”
“当务之急,是稳住陛下那边。”
高士廉点头。
“不错,需得立刻去见陛下。”
四人不敢耽搁,稍作商议,便一同前往两仪殿。
两仪殿内,李世民负手立于窗前。
他脸上的暴怒已经褪去,但那份铁青的寒意却并未消散。
听到内侍通报长孙无忌等人求见,他并未转身,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宣。”
“臣等参见陛下。”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四人,那眼神锐利。
“你们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是为太子,还是为齐王?”
长孙无忌作为代表,上前一步。
“陛下,臣等方才见过太子殿下。”
“哦?”
李世民眉毛微挑。
“他怎么说?可是觉得朕这个父皇,刻薄寡恩,不配为君为父?”
话语中带着明显的讥讽和仍未散尽的怒意。
“陛下息怒!”房玄龄连忙接口。
“太子殿下……殿下他其实心中极为懊悔。”
“殿下言道,当时确是救齐王心切,眼见兄弟将遭大难,情急之下,言辞失了分寸。”
“绝非有意顶撞陛下。此刻已是追悔莫及。”
岑文本也补充道。
“是啊陛下,太子殿下仁孝,此番虽方式欠妥,然其本心仍是顾念天家骨肉亲情。”
“此心……此心赤诚,还望陛下明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李承乾方才那番“认错”的言辞,加以润色和强调,传递给了李世民。李世民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朕……也是教子无方啊。”
这句话,一语双关!
长孙无忌等都听出来陛下是在说李佑谋反是他这个父亲没教好。
何尝不是在说李承乾今日这般“狂悖”的言行,也是他教导失败的结果。
长孙无忌心头一凛。
他必须将话题引向积极的一面,必须给陛下找到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长孙无忌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激动,“陛下,太子殿下今日虽言辞有失,但其敢于在朝堂之上,为犯罪的弟弟挺身而出,担起长兄之责。”
“这份担当,这份仁厚,岂不正是陛下平日谆谆教导,潜移默化所致!”
这是在强行给李世民找面子。
也是在为李承乾的行为寻找合理性。
房玄龄立刻跟上。
“辅机所言极是。陛下,齐王年少,性情鲁莽,此次谋逆,确系受权万纪逼迫过甚,以及昝君謇、梁猛彪等小人蛊惑蒙蔽所致。”
“据臣所知,齐王被擒后,亦是惶恐万分,深自忏悔。”
“其情可悯,其行……或可酌情宽宥。”
高士廉和岑文本也纷纷附和。
“陛下,齐王终究是陛下血脉,若处以极刑,恐伤陛下慈父之心,亦非国家之福。”
他们已经形成了默契。
现在不能严惩李佑。
至少是保住他的性命,是缓和当前皇帝与太子之间尖锐矛盾的一个缓冲。
李佑的死活他们其实并不关心。
但他们关心朝局的稳定,关心储君与皇帝的关系不能彻底破裂。
一旦太子被逼到绝境,或者皇帝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那才是真正的大动荡。
李世民听着重臣们的劝解,久久不语。
他缓缓踱步到御案前,手指拂过光滑的桌面。
太子那些话,却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内心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
失败者无人效仿……
长兄之责……
父兄职责的缺失……
每一个字都回荡在他耳边,带着巨大的杀伤力。
他不得不承认,李承乾精准地抓住了他的痛处。
李佑的悲剧,难道没有当年玄武门的阴影吗?
与他这个父亲对诸子的管教和情感维系方式,毫无关系吗?
贞观悍师:从教太子逆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