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后。
关外,虬龙江畔。
时值冬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在此地展现得淋漓尽致。
宽阔的虬龙江早已失去了夏日的奔腾咆哮,江面被厚实的冰层覆盖,宛如一条巨大的白色玉带,蜿蜒穿梭在苍茫雪原与枯寂山林之间。
此时,北路的车队停靠在这冰封的江畔休整。
寒风凛冽刺骨,道盟的高手,尤其是出身【老君山】的弟子,却反其道而行,他们竟褪去厚重的衣物,只着单薄劲装,直接盘坐在光滑如镜的冰冷江面上,双目微闭,神色肃穆。
呼呼……
刀子般的风雪无情地落在他们赤裸的肌肤上,却未能让他们动弹分毫……
他们的身体非但没有被冻僵,反而隐隐透出一股灼热的气息,皮肤之下仿佛有暗红色的流光涌动,周身如同化作一尊尊燃烧的“火炉”,强大的内息真阳在其中沸腾奔流,与灵台处的元神之光交织熔炼。
修道者,便是要踏山河,见天地,悟自然。
于此极寒之地,借天地风雪为“外锤”,以自身性命为“炉胚”,引内息真阳与元神为“炉火”,进行一种极为凶险却也效率奇高的淬炼。
内外交攻,水火相济,奇异的气场在那些修炼者周身形成,使得落下的雪花尚未触及身体,便化作袅袅白汽升腾,景象颇为玄妙。
“这关外之地确实最适合修炼我们老君山的【真炉炼气法】啊。”
卫上星独自一人站在江畔车旁。
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时尚休闲装,脸上噙着一丝凝重的神色。
他们这支队伍,进入关外已经一个多星期,不断向着腹地深入,搜索的网撒了一重又一重,可那个年轻人的踪迹却如同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天地广大,茫茫雪原,对方就仿佛彻底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种异常的平静,让身为观主境界大高手的他,都感到了深深的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师伯。”
就在此时,一名年轻道士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走来,手中捧着一部厚重的加密卫星电话。
“总会……总会直接传来的紧急通讯。”
卫上星眉头微蹙,心中涌起一片疑云。
他们兵分三路,彼此间自有联络手段,若非涉及全局或发生了足以影响整个行动的大事,道盟总部极少会直接越过前线指挥进行通讯,居中协调。
卫上星心中的不安隐隐放大,他接过电话,声音却依旧平稳沉静。
“我是卫上星。”
呼……
呼啸的北风,盖过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卫上星那原本凝重却还算镇定的面容,骤然剧变……
先是错愕,仿佛听到了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瞳孔瞬间放大,紧接着是不信,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下意识地想要否定……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近乎荒诞的震惊。
复杂错乱的表情如同走马灯般在卫上星的脸上飞速闪过。
“咔嚓!”
突然,一声脆响,那部坚固的加密卫星电话,竟在卫上星无意识释放出的气机碾压下,猛地在他手中爆碎开来,零件与碎片簌簌落下。
旁边的年轻道士吓了一跳,脸色发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师伯如此失态。
他心中骇然,究竟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能让一位观主境界的大高手心神失守至此?
“师伯,发生什么事了?”年轻道士追问道。
北国的风刺骨如狂,卷起千堆雪,空气中弥漫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沉重。
卫上星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另一尊冰雕,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方,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山峦与风雪。
最终,那带着难以置信与沉重的字句,一字一顿,仿佛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压出来:
“南路高手尽灭!”
“范凌舟……身死!”
“什么!?”
短短两句话,却如惊雷浩荡,直接炸响在年轻道士的耳畔与心头。
“这……这怎么可能?”
年轻道士浑身猛地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他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喝喝”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先不说南路汇聚了多少道盟精锐,高手如云,单单一个范凌舟,那可是观主境界的大高手啊!本身便如同天关险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年轻道士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他却也知道,道盟总会的消息,既然能传到卫师叔这里,必然是经过了反复确认,真实性毋庸置疑。
“师伯,那个张凡不是无为门推出来的幌子吗?难道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无为门的高手出面了?”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年轻道士全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带着颤抖,提出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那个张凡不过是无为门抛出的一个诱饵。
“或许吧!”
卫上星沉默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中已恢复了大部分冷静,但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
“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现实’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苍茫的关外大地,眼神变得复杂难明,其中竟隐隐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锐芒与好奇。
“张凡……果然是年轻翘楚,真有胆色,以身为饵,若是如此,我倒是真想见见他了。”
此言一出,年轻道士面皮猛地一颤。
“师伯,这个张凡自入关以来,横行无忌,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和人命,如今连范……都遭了不测,显然他的身后藏着大高手……”
念及于此,年轻道士看向卫上星,脸上却是浮现出一抹担忧。
既知杀机伏藏,那个张凡便比之前料想的更加危险。
“生死又算什么!?”
卫上星摇了摇头,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淡漠与追求大道的执着。
到了他这般境界,早已勘破生死,想要参悟天人之妙,想要踏破天师大境,唯有在那万丈杀机之中,盗取一线生机。
所谓的天才!
所谓的妖孽!
所谓的异数!
他们,既藏【大劫】,亦负【大运】。
那是苍天投入人间红尘的“成仙宝药”,搅动了涟漪浊尘,望见了不死长生。
圣人畏因,凡人畏果。
所以,普通人趋吉避凶。
大修行者,却是应劫化运。
“既是大劫入红尘,怎不见长生不死药。”
卫上星喃喃轻语,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看着那壮阔死寂的千里冰河,望着那天地肃杀的万里雪原……
他的神思仿佛脱离了躯壳,飘向了极远处,飘向了那位身负【无为门主】之名的年轻人所在的方向。
……
傍晚,一轮幽月高悬。
月光清冷,却被片片流云遮住,明灭不定,仿佛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透着几分神秘与朦胧。
南方,某处人烟稀少的山脚下,年久失修的偏僻道路蜿蜒向前。
一辆满载货物、风尘仆仆的大货车喘着粗气疾驰而过,车轮卷起阵阵尘土。
司机一脸困乏,眼皮沉重,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着能够停车休息的下榻之所。
然而,他目光所及,仿佛没有看见到道路旁,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墙壁上赫然写着鲜红的大字:
住宿!
饭店!
一盏枯黄的灯悬在门前,随风摇摆,生锈的铁钩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这灯火,这饭店,似乎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与疾驰而过的世俗车辆擦肩而过,互不干扰。
“叮铃……”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一阵老旧的铃铛发出清脆却有些刺耳的响声。
一道身影踏入了这间弥漫着陈旧气味的小店。
那是位青年,身着一件黑色皮衣,款式张扬,皮质油亮。他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狂之气,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漠视一切的冷峭。
青年自顾自地在一张略显油腻的方桌旁坐下,目光随意地斜睨,扫过空荡的店内。
忽然,他的视线在角落停顿了一下,露出一抹异样的神色。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竟然趴伏着一个少年,似乎醉得不省人事。
“老鬼,你这里怎么还来了外人?”青年忍不住道。
话音未落,一道佝偻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从后厨的阴影里“窜”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头,身形干瘦,显得脏兮兮的,破旧的棉袄上满是油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只唯一的、浑浊不堪的独眼,另一只眼睛则被一道狰狞的伤疤覆盖。
“这小子是昨天自个儿摸进来的,邪门的很,他居然能看到,就这么闯了进来。”老鬼扫了一眼少年,淡淡道。
“他喝了我三碗黄梁酒,就倒下了。”
“哦?”青年闻言,脸上那邪狂的笑容更盛,眼中闪过一抹别样的光彩。
“那可真有意思了。”
“还是老样子?”老鬼不再理会那少年,转向青年。
“三斤大棒骨,两斤高粱酒。”青年点了点头道。
老鬼佝偻着身子,默默记下,却没有立刻离开。
“老鬼,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青年随口问道,仿佛在与故人叙旧。
“新鲜事?你们无为门,不是出了个新门主吗?这算不算最大的新鲜事?”老鬼那只独眼转动了一下,看向青年,声音依旧沙哑。
“无为门主……”青年眸光微凝,晃动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自他之后,无为门还有谁有资格坐上那个大位?”
青年收敛了笑容,眼神锐利如刀:“骗鬼的瞎话,连你这老鬼都信了?”
“也不知道那小鬼什么来头,听说在关外闹出了大动静,还死了一个观主,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有能耐了啊。”老鬼对于青年的嘲讽不以为意,只是平静地陈述。
“莫非你们无为门有人出手了?这是要挑起与道门的战争吗?”
“无为门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至于门内有没有人出手……”
青年愣了一下,脸上的戏谑稍敛,但旋即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靠外力,永远成不了气候。”
“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妖,身在红尘,又岂能置身事外?”老鬼叹息道。
“再者说,万一那年轻人没有依靠外力呢?便如当年……楚超然一般。”
“楚超然!?”
青年的指尖稍稍一颤,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复杂的情绪,片刻的功夫,便又恢复了那副邪狂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特殊的意味。
“那个哑巴……当年可是以斋首境界,硬生生坑杀了一位天师!”
呼……
话音刚落,旁边桌子那个趴着的少年,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动弹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
他表情痛苦,抚着头,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眼前的景物都在旋转,黄梁酒那诡异的后劲依旧在他体内肆虐。
青年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那双邪狂的眸子打量着少年迷茫而痛苦的脸,随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神恍惚,努力聚焦,下意识地、含糊地报出了一个名字:
“吕先阳!”
……
上京市,道盟总会。
那间象征着天下权柄之一的办公室。
夜深了,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
房间宽敞而古朴,没有过多的装饰,唯有四壁书架直抵天花板,其上陈列着无数典籍卷宗,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气息。
江万岁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正批阅着文件。
他身着简朴的深色中山装,身形清癯,面容普通,看上去就像一位随处可见,即将退休的温和老者。
然而,他就是坐在这里,执掌着道盟这庞然大物的运转,一言可决无数人生死,一念可动天下风云。
“吱呀……”
就在此时,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被有些急促地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岳藏峰快步走了进来,他甚至忘记了敲门这等基本礼节。
这位平日里以沉稳干练著称的道盟实权人物,此刻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双眸之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呼吸都显得有些紊乱。
若在平日,他绝不可能在江万岁面前显露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会长!”
岳藏峰声音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出事了!”
“什么事?”
江万岁依旧头也不抬,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只是淡淡地问了三个字,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又仿佛世间已无太多事能引动他的情绪。
“范凌舟死了!”
岳藏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那个消息,他的声音仿佛压抑着心中沸腾的复杂情绪。
作为江万岁多年的左膀右臂,他与范凌舟有着数十年的交情,一同经历过无数风雨,此刻闻此噩耗,心中的震动与悲痛难以言喻。
此言一出,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江万岁握着毛笔的手,缓缓顿住。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那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落在砚台边,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终究还是死了吗!?”江万岁喃喃轻语。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关外发生的惨剧。
那苍老的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料到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
“终究!?”
岳藏峰愣住了,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遇白而起,遇黑而落……”
江万岁喃喃轻语,如同吟诵一句古老的谶语:“当年那个男人早就预见过了……”
“他的测算,不会错的。”
“可是,会长……”岳藏峰忍不住开口,想说些什么。
但他刚开口,便被江万岁打断了。
“可是,未来是不断变化的……”江万岁的目光依旧悠远,继续道。
“我告诫过他,一切外缘皆是种子,结果如何,取决于他自己。”
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惋惜,却又平静如常:
“可惜……他未曾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藏峰,你应该知道,身在红尘,处处便是劫数!”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岳藏锋恍惚道。
他又何曾不知道,从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他们便已是身不由己,再也回不了头。
道心一起,魔相即生。
劫与运,便如那天生的双生子。
“不过……”
就在此时,江万岁话锋一转,忽然道:“凌舟的死,是有价值的。”
“价值?”
岳藏峰愣了一下,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愕然。
一位观主境界强者的陨落,对道盟,对于白鹤观来说,都是是巨大的损失和震动,何来价值可言?
“你出去吧!”江万岁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
岳藏峰看着江万岁那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纵有千般疑问、万种情绪,此刻也只能强行压下。
他略一迟疑,最终还是恭敬地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江万岁一人,独坐在那象征无上权位书案之后。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拉开了书案下方的一个抽屉。
那抽屉看似普通,里面却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件东西……
一方毫不起眼的陈旧木盒。
江万岁取出木盒,放在书案上,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盒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死亡,本是就是价值!”
江万岁喃喃轻语,缓缓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只有一枚物件,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绸衬垫之上。
那赫然是一枚锈迹斑斑,通体幽黑,仿佛经历无数岁月冲刷的……
黑色铁片!!!
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