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调阅了李逸尘入选东宫伴读的记录。
大唐东宫伴读,虽品阶不高,却非等闲可得。
需才学通过考核,家世亦需“清流官宦之后”。
李逸尘的“陇西李氏”身份,恰好满足了这最低的门槛。
记录显示,三年前,十八岁的李逸尘通过了东宫设置的考核,其成绩位列中游,不算出众,但也合乎标准。
然而,李君羡在翻阅相关度支档案的零散记录时,发现了一处细微的痕迹。
大约在李逸尘入选前后,其父李诠名下的一处位于长安近郊、约五十亩的良田被秘密变卖。
买主似是陇西李氏主家的一位管事。
同时,李诠还曾向国子监同僚短暂借贷过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不久后便还清。
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事实。
为了儿子能得到这个伴读的职位,李诠倾尽了一半的家财,并很可能通过家族中某些管事的门路,进行了打点和运作。
这在当时,对于李诠这样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场倾尽所有的豪赌。
他将家族重返荣耀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李君羡又调阅了东宫内陇西李氏丹杨房籍官员的记录。
确实有数位官职从詹事府主簿到率更寺丞不等族人供职东宫。
品阶皆高于李逸尘的伴读之职。
李逸尘在其中,无论从官职、年资还是日常表现看,都处于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位置。
为进一步确认,李君羡派出了两名经验老到的属下,分别接触了李逸尘幼年的启蒙先生以及几位仍在长安的少时同窗。
得到的反馈大同小异。
李逸尘少年时确比常人聪颖些,读书用功,但绝非什么惊才绝艳、过目不忘的神童。
性情偏静,不喜争斗,与同龄人交往也不算活跃。
启蒙先生捻着胡须回忆半晌,最终肯定地说:“此子循规蹈矩,能守成,非开拓之才。”
至此,李君羡对李逸尘及其家世的初步调查告一段落。
结论清晰。
李逸尘出身一个日渐没落的士族边缘家庭,其父为其谋得东宫伴读一职,指望其光耀门楣。
而李逸尘本人,入东宫三年,表现平平,才能中庸,背景干净得近乎透明。
从任何角度看,他都与那个能搅动风云、教授太子惊世学问的“高人”相去甚远。
接下来,李君羡将目光投向了赵铁柱、赵小满父子。
他调阅了将作监的匠籍档案。
赵家的情况,是典型的唐代官府工匠世袭模式。
隋唐时期,工匠身份有官匠、民匠之分。
官匠隶属少府监、将作监等机构,身份世袭,编入特殊户籍,不得随意脱籍改业。
他们定期为官府服役,承担宫廷、官府所需的建筑、器物、军械等制作任务。
服役期间可获得微薄报酬或口粮,但主要生活来源仍需依靠自身的民间经营或授田,负担沉重。
档案记载,赵铁柱的祖父,在前隋大业年间便已在将作监下属的工坊担任工匠伙计。
属于最早一批被纳入官匠体系的家传匠户。
其父承袭父业,技艺精熟,尤擅铁器锻打。
到了赵铁柱这一代,依旧是子承父业,在将作监挂名服役。
赵铁柱继承了家传的手艺,在铁器锻造上颇有火候,但因不善钻营,家境一直清贫。
在将作监也始终是个埋头干活的普通匠人,未能获得“直官”之类的管理职位。
唐代将作监的工匠体系庞杂。
除少数技艺高超的杰出匠人可享受官员待遇外,绝大多数匠户地位低下,生活困苦。
他们不仅要完成官府的徭役性劳作,往往还需自行设法弥补生计。
赵家便是这庞大底层匠户的缩影。
赵小满,作为赵铁柱的独子,自出生起,他的名字便注定要登记在匠籍之上。
未来几乎必然要接过父亲的工具,成为一名官匠。
他们的境遇转变发生在约大半年前。
太子李承乾开始涉足工部及将作监事务,推行了一系列旨在提高效率、鼓励实务的政令。
其中一条,便是打破部分资历限制,擢拔有真才实学的工匠担任基层管理职务。
正是在这股风潮下,技艺扎实、为人本分的赵铁柱被太子属官发现,破格提拔为将作监丞。
虽品阶低,却意味着身份的改变和俸禄的增加,对赵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恩惠。
而赵小满,也因其在工匠手艺上展现出的、远超同龄人的灵性,从而获得了跟随东宫属官读书识字的机会。
这个属官,便是李逸尘。
李君羡仔细核对了时间线,赵铁柱的提拔、赵小满开始跟随李逸尘学习,都与太子开始着力经营工部、显德殿听政的时间点吻合。
这更像是一系列由太子主导的、旨在培养自身势力的政治举措中的一环。
李逸尘在其中,扮演的似乎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角色。
尽管初步判断李逸尘嫌疑不大,但皇帝的旨意必须执行彻底。
李君羡决定亲自见一见这个赵小满。
他并未选择在将作监或赵家,而是命人将赵小满带到了他所在衙署的一间偏室。
这里气氛肃穆,与匠作营的嘈杂迥异,能给人无形的压力。
赵小满被带进来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一丝不安。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手上还有新近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以为是被召来制作什么紧急或特殊的工具,甚至偷偷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看是否有准备好的材料。
当他发现只有李君羡和两名面无表情的属官时,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困惑。
李君羡并未穿着显眼的官服,而是一身深色常服。
但久居上位的气度和衙署特有的威压,让赵小满本能地感到了紧张,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你便是赵小满?”
李君羡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审察的意味。
“是……是,小人赵小满。”
赵小满连忙低下头,声音有些发紧。
“不必惊慌。”
李君羡语气稍缓。
“今日唤你来,非为工事。听闻你在跟随东宫的李司议郎读书识字?”
赵小满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又垂下。
“回……回贵人话,是。蒙太子殿下恩典,李师不弃,教小人认字。”
“都读了些什么书?”
李君羡问得随意,目光却紧盯着赵小满的表情。
赵小满心里咯噔一下。
他年纪虽小,但出身匠户,自幼便知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道理。
李师曾明确告诫过他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努力回忆着李逸尘平时教导的内容,哪些是可以说的,哪些是李师反复强调需要“自己多想”的。
“主要……主要是识字。”
赵小满斟酌着词句。
“李师先教《千字文》,然后……然后是《急救篇》。有时候,李师会找一些……工匠方面的书,念给小人听,让小人认上面的字,懂里面的意思。”
“哦?工匠方面的书?”
李君羡追问。
“都是些什么书?”
赵小满努力回想。
“有……有《墨子》里讲守城器械的篇目,李师挑着念的。”
“还有……《东都图记》里的部分,讲测量和营造的。”
“还有……《齐民要术》里关于锻铁、酿酒的一些法子……”
他说的这些,确实是李逸尘教过他的与工匠技艺相关的书籍。
多为前代著作,内容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关键在于如何解读和运用。
李君羡仔细听着,这些书名确实符合一个教导工匠子弟读书识字的先生会选择的内容。
侧重于实用技艺的传承,而非经史大义。
“李司议郎还会教你别的吗?比如……一些特别的道理?或者,引见别的人给你认识?”
赵小满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有!李师就是教识字,讲书里的道理。”
“他说……懂了字,才能看懂前人的智慧,自己才能有长进。”
“俺休沐日去李师家中,也是一整天的识字、温书、练字,没见过李师跟别的什么人接触。”
他语气肯定,带着孩子气的认真。
李君羡观察着赵小满的神情,那警惕之后的回答,听起来不似作伪。
一个十多岁出头的孩子,若真受过严格训练来应对盘问,眼神和细微动作难免会露出破绽。
但他在赵小满身上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在威严环境下的紧张,以及努力回想、确保不说错话的谨慎。
“李司议郎平日休沐,都做些什么?除了在家中教你。”
李君羡换了个角度。
“小人……小人不知。”
赵小满老实回答。
“小人在的时候,李师都在书房。有时小人午间歇息,看到李师也在看书,或者……独自对着一盘棋发呆。”
“别的……小人就不知道了。李师不怎么出门,也没见什么客人来。”
问话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李君羡从各个侧面反复询问。
赵小满的回答始终围绕着读书识字、学习工匠典籍展开,未曾流露出任何不寻常的信息。
关于李逸尘的社会交往,赵小满所能提供的也极其有限,几乎描绘出一个近乎隐居的、生活单调的年轻官员形象。
最终,李君羡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压迫感,声音压低。
“今日我问你的这些话,你出了这个门,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包括你的父亲,更包括李司议郎!若让我知道有半分泄露……”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
“你全家,都将在长安无立锥之地!听懂了吗?”
赵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吓吓得小脸煞白,浑身一颤,几乎要哭出来,连忙噗通跪下。
“听……听懂了!小人不敢!打死小人也不敢说出去!求贵人开恩!”
李君羡看着他恐惧的样子,挥了挥手。
“记住就好。下去吧。”
赵小满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偏室,直到走出衙署很远,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心脏仍在狂跳,贵人的威胁言犹在耳。
他年纪小,但不傻,知道那些大人物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这样的匠户家破人亡。
然而,恐惧之余,一股更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李师对他恩重如山,不仅教他识字明理,更让他和父亲的生活得以改善。
如今有人来打听李师,虽然问的话听起来没什么,但那贵人的态度和最后的警告,都让他觉得不对劲。
“一定要告诉李师!”
赵小满攥紧了拳头,虽然害怕得厉害,但这个念头却异常坚定。
他得想办法,把今天的事告诉李师!
衙署偏室内,李君羡沉吟片刻,对属下吩咐道:“继续盯着李逸尘,尤其是他休沐日的行踪,看看是否真如这孩童所说,深居简出。”
“赵家这边,也留点意,但不必过分惊扰。”
属下领命而去。
李君羡独自坐在案后,将今日所获信息在脑中细细梳理。
从李诠的倾家赌博与谨小慎微,到李逸尘清晰而平庸的成长轨迹,再到赵家匠户的世袭背景与太子的提拔之恩。
最后是赵小满那看似童言无忌、实则透露出李逸尘教学范围有限的供词……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结论。
这个李逸尘,或许有几分小聪明,抓住了太子整顿工部的机会,展现了些许实务能力。
从而得到了太子的些许青睐,被委以教导匠户之子读书的简单任务。
他本身,大概率并非那个神秘的“高人”。
可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传递信息者?
但就连这点,目前也毫无证据。
李君羡揉了揉眉心。
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
皇帝要找的那条“大鱼”,隐藏得比想象中更深。
他只能继续布网,等待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而此刻,在他心中,李逸尘的嫌疑,已然降到了一个极低的位置。
李君羡并未因初步调查结果而放松对李逸尘的监视。
过了几天。
所有关于李逸尘的行踪报告、接触人员、乃至其在东宫当值时的部分可查言行,都被逐一记录,汇总到李君羡的案头。
他试图从这海量的、看似琐碎的信息中,梳理出李逸尘与那位“高人”可能存在的关联。
或者至少,找出李逸尘本人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首先被重点审视的,是去年太子李承乾在两仪殿抛出那番震惊朝野的“诛心之论”前的时间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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