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谈不上引导和制约了。
派他去,很可能的结果是,太子表面恭敬,实则将其言论视为老生常谈,置之不理。
一个无法被太子从内心尊崇和畏惧的太傅,其作用便大打折扣。
“难……难啊!”
李世民内心感叹。
这三个候选人,各有优势,却也各有明显的短板。
更重要的是,他审视着他们,再对比如今东宫那个跛足却挺直脊背、眼神日益沉静锐利的儿子,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
“如今的承乾……已非寻常太傅所能驾驭了。”
他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经过这一连串的风波,李承乾不仅在朝堂上建立了声望,展示了非凡的实务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近乎独立的认知体系和处事逻辑。
这套东西,甚至让他这个皇帝和一干重臣都感到陌生和被动。
此刻强行安排一个太傅过去,与其说是去教导太子,不如说更像是他这个皇帝为了维系平衡、彰显掌控力而不得不进行的一种姿态。
太子会如何对待这位太傅?
是虚与委蛇?
是借力打力?
还是……干脆将其架空?
“然,不能不安排。”
李世民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即便明知效果可能有限,甚至可能引发新的微妙博弈,这一步也必须走。
太子太傅之位空悬,本身就是一种失序。
任命太傅,至少可以向朝野表明,皇帝依然关注着东宫的成长,依然掌握着储君教育的最终主导权。
这本身,就是对东宫日益强劲势头的一种无形制衡。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反复权衡着三个名字背后的利弊得失。
翌日常朝,殿内气氛庄重。
李世民端坐御榻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丹墀下的臣工,最终在李承乾身上停留了一瞬。
李承乾姿态恭谨,脊背挺直。
几项常规政务奏对完毕后,殿内稍显安静。
李世民知道,时机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
“众卿,”他开口,语气平稳。
“储君乃国本,教导不可一日废弛。前有魏征,朕常咨以太子事,惜乎天不假年。”
提到魏征,他语气略显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怀,随即转为肃然。
“如今东宫虽勉力向学,仍需宿儒重臣加以引导。太子太傅一职,空悬已久,朕心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长孙无忌、房玄龄、王珪等人所在的位置,并未直接点名,而是将问题抛给了整个朝堂。
“今日,朕欲与诸公议一议,这太子太傅之位,当由何人出任,最为妥当?”
话音落下,殿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官员们神色各异,有人垂眸思索,有人悄悄抬眼观察前排几位重臣的反应。
李世民耐心等待着。
他预想中,此刻应有不同派系、不同考量的人站出来,提出各自属意的人选,相互辩驳,而他则高踞御座,权衡裁决。
他需要看到臣子们的态度。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略微出乎他的预料。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争论。
前排几位核心重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乃至新任中书令岑文本,都保持着沉默,并未第一时间出列。
长孙无忌的眼角余光极快地扫过房玄龄和岑文本,带着一丝探询和不易察觉的强势。
房玄龄眼帘微垂,手指在笏板底部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似是沉吟。
岑文本则面色平静,目光直视前方御阶,仿佛置身事外,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短暂的静默只持续了数息。
随即,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几位分量不轻的官员几乎同时出列。
率先开口的是礼部侍郎,他手持笏板,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太子太傅之职,非德高望重、与国同休者不能胜任。”
“赵国公长孙司空,乃陛下股肱,皇后兄长,太子舅父,于公于私,皆为上上之选。”
“由司空教导太子,必能使太子明晓亲亲尊尊之义,社稷安稳,臣以为善。”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位门下省的给事中便接口道:“陛下,侍郎所言固然在理。”
“然臣以为,太子太傅,更重学问根基与治国方略之传授。”
“梁国公房仆射,执掌尚书,总理机要,深谙朝廷法度、政务得失,且品性高洁,堪为太子太傅。”
“太子殿下日益进益,正需梁国公这般老成谋国之士加以点拨,使其知晓为君之不易,治国之艰难。”
紧接着,又有一位御史中丞出列,声音清朗。
“陛下,臣有一议,太子太傅亦需学问渊博、文采斐然、熟知经史者。”
“中书令岑文本,掌制诰,文翰为天下所宗,且处事公允,持身以正。”
“以其清流文望,教导太子诗书礼仪,涵养浩然之气,亦是不二人选。”
三人推荐的人选,恰好覆盖了李世民心中考量。
而且推荐的理由也各有侧重。
一个强调血缘亲缘与政治稳定,一个强调实务经验与老成持重,一个强调学问文采与清流声望。
然而,这三位被推荐的正主——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此刻依旧站在原地。
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立刻出列谦辞,或者说些“臣才疏学浅,不堪此任”的套话。
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仿佛被推荐的不是他们自己一般。
不对劲。
李世民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按照常理,面对如此重要的任命,尤其是涉及储君,这几位久经宦海的老臣,第一反应必然是谨慎,甚至是推拒。
以免卷入过深,引来猜忌。
就像几年前房玄龄辞受太傅一样。
可今天,他们太安静了。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仔细审视着这三人的神情。
长孙无忌微微侧头,似乎是在倾听同僚的推荐,又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太子是他的亲外甥,血脉相连。
以往太子顽劣,他不愿过于捆绑。
可如今不同了。
太子近来的表现,堪称脱胎换骨。
无论是抛出那债券、玉盐之策,乃至前几日在朝堂上那番关于“百工之业”与“信用根基”的言论。
都让他这个舅父感到震惊。
太傅之位……若是落在房玄龄或者岑文本手中,他长孙无忌与东宫的联系,无形中就会被削弱。
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必须将这个位置抓在自己手里!
如此,不仅能名正言顺地加强对外甥的影响,确保关陇集团在未来权力格局中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东宫,找出那个隐藏的高人!
若能找到,或可收为己用,至少也要摸清其底细。
这才是关乎长远的最大利益。
而且,他自信以他的手段和与太子的亲缘,足以驾驭局面。
房玄龄则是一副沉吟之态,眉头微蹙,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他偶尔抬眼看一下御座上的皇帝,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
房玄龄的心境则更为复杂。
几年前他辞谢太傅,是因为当时的太子性情不定,东宫是非多,他不想过早卷入,徒惹麻烦。
也因太子当时那过于隆重的迎接,让他感到不安。
但今时今日,太子确实变了。
变得沉稳,变得有章法,甚至……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那“信用”、“百工之业”……
这些闻所未闻却又直指核心的学问,究竟从何而来?
房玄龄博览群书,自认学识渊博,却也感到困惑。
他也倾向于相信东宫有能人异士。
陛下找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若是担任太傅,便能更深入地了解太子的思想变化,接触其核心圈子。
这对于他把握朝局未来走向,至关重要。
他身为宰相,需要考虑的是整个朝堂的平衡和帝国的稳定。
一个过于强大或难以捉摸的储君,并非完全是好事。
若能以太子太傅的身份施加影响,将其引导向更稳妥、更符合传统治国之道的方向,是他作为臣子的责任。
况且,上次辞受,某种程度上已与东宫有了些许疏离。
如今太子势头已起,若再一味远离,恐非良策。
这个太傅之位,是一个重新建立紧密联系的机会。
而岑文本,这位新任的中书令,脸上则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嘴角微微抿起,显示出他内心的并不松弛。
他站得笔直,目光坦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岑文本资历不如长孙、房二人,能跻身中书令,靠的是才华、勤勉和陛下的赏识。
他属于相对孤立的“文士”集团,与关陇、山东等士族集团关系较疏。
太子太傅之位,对他而言,诱惑极大。
这不仅是无上的荣耀,更是巩固自身地位、扩大政治影响力的绝佳途径。
太子近期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
那首“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猫诗,文采斐然,气节凛然,他内心是欣赏的。
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于学问和清望,劣势在于根基较浅。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必然对此位虎视眈眈。
但他岑文本也非毫无一争之力。
陛下若要平衡,他这位相对中立、又以文采著称的中书令,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他需要做的,是展现出足够的意愿和能力,让陛下认为他是合适的人选。
此刻不出声,既是一种矜持,也是一种以静制动的策略。
他在等待,等待陛下垂询,或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表达态度。
高踞御座的李世民,将这几人的沉默尽收眼底。
他何等精明,立刻就从这反常的静默中,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这几个人,非但没有推拒之意,反而……似乎都有些意动?
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李世民心思飞转。
是看到了太子的潜力,想要提前投资、稳固未来权位?
还是……也和自己一样,对东宫那个神秘的“高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借太傅之便,近距离探查?
恐怕两者皆有之。
这些老狐狸,鼻子倒是灵得很。
也好,既然你们都有此心,那朕便顺水推舟,看看你们谁能真正起到作用,或者说,看看你们谁能先替朕找出高人。
他打破了沉默,目光首先投向长孙无忌,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辅机,众人推举你为太子太傅,你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闻声,立刻出列,躬身施礼,态度极为恭谨。
“陛下,臣惶恐。太子太傅,责任重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言。臣每见太子殿下进益,心实慰之。”
“若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臣必当竭尽驽钝,以舅父之亲,加以臣子之忠,引导太子,明孝悌,知进退,恪守储君本分,以报陛下天恩。”
他没有直接说“臣愿往”,但话里话外,已经表明了态度。
为了太子,为了陛下,我愿意接下这个担子。
并且特意强调了“舅父之亲”和“恪守储君本分”,既是拉近关系,也是向皇帝表忠心,暗示会看好太子,不使其行差踏错。
李世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未置可否,目光转向房玄龄。
“玄龄,你呢?”
房玄龄缓步出列,他的动作总是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
他深深一揖,声音平和而清晰。
“陛下,臣前番德薄,不敢受此隆誉,至今思之,犹觉惭愧。”
“然则,陛下今日重提此事,臣细思之,太子殿下年岁渐长,学识日开,确需更为系统之教导。”
“臣蒙陛下信重,忝居相位,于朝廷法度、政务机要,略知一二。”
“若陛下认为臣之愚见,或可于太子殿下有所裨益,臣……不敢再辞。”
“必当以老迈之躯,竭诚辅佐太子,研读经史,剖析政务,使其知晓祖宗创业之艰,守成之不易。”
他的话更是巧妙。
先提旧事,承认上次辞受是觉得自己“德薄”,姿态放得很低。
然后强调现在太子需要“系统教导”,顺势表示如果皇帝觉得他有用,他不敢再辞。
最后点明自己优势在于“朝廷法度、政务机要”。
教导太子“创业之艰,守成之不易”,完全契合一个宰相帝师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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