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
东宫债券与贞观债券在市面上的价格一泻千里。
往日里被视为硬通货的纸券,如今几乎成了废纸一张。
恐慌如同瘟疫,先从西市、东市蔓延开来,旋即裹挟了整个长安城,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京畿地区乃至更远的外州府县扩散。
这恐慌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实体的灾难都更令人心悸。
米价、布价等日常必需之物开始飞涨,持有债券者急于抛售变现,进一步加剧了贬值的速度。
而手中无现钱者,则眼睁睁看着家财缩水,怨声载道。
这股民间恐慌的暗流,不可避免地涌入了朝堂。
这几日之内,要求觐见、递上奏疏的官员几乎踏破了尚书省的门槛。
奏疏的内容从最初谨慎的询问,迅速转变为激烈的抨击。
乃至有人直接上书,以“蛊惑人心、动摇国本、与民争利而致民生凋敝”为由,请求陛下下旨,彻底废除这害人不浅的债券之制!
御史台的言官们,措辞尤为激烈。
退朝之后,李世民将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等核心重臣留在了两仪殿偏殿。
殿内气氛凝重。
宫女宦官早已被屏退,只剩下几位大唐帝国最顶尖的权臣和一位面色铁青的帝王。
“说说吧,眼下这局面,该如何应对?”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
他手中捏着一份弹劾债券制度的奏疏,指节微微发白。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了深深的沟壑。
“陛下,臣等……臣等也未曾料到,这债券崩塌,竟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动荡。”
“民间物价飞涨,人心惶惶,甚至……甚至已有朝臣私下询问,其所持之债券是否能提前兑换。”
他顿了顿,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犹疑。
“这债券,发行之初,确是为解朝廷燃眉之急,来钱之快,远超课税。”
“然其反噬之力,更是措手不及。如今朝野非议之声鼎沸,更有官员提议废除……臣,臣内心亦十分矛盾。”
他这番话,道出了在场除皇帝外几乎所有重臣的心声。
房玄龄在一旁默默点头,他素来沉稳多谋,此刻却也面露难色。
“陛下,辅机所言甚是。以往所谓‘动摇国本’,多指兵灾、叛乱、或是天灾导致的流民失所,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祸患。”
“可此次……竟是这几张薄纸引发的风浪,无声无息间便让物价腾贵,让百官不安,让民间积蓄化为乌有。”
“此等无形之刃,伤人于无形,更令人……心惊。”
高士廉也叹息一声。
“老臣起初亦觉此物甚妙,能聚沙成塔。如今观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若因此物而失了民心,动了社稷根基,则悔之晚矣。是否……当真要考虑废止,以安天下之心?”
李世民的目光从几位心腹重臣脸上扫过,他们脸上的忧虑和犹豫不决是真实的。
他自己何尝不震惊?
他亲身经历过隋末乱世,见识过民不聊生的惨状,自认对江山社稷的危机有足够的警觉。
可这种因“信用”崩塌而引发的全面恐慌,完全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范畴。
这不是刀兵,却比刀兵更能瓦解一个王朝的秩序。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废止?”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发行债券所得钱粮,已大部投入河北赈灾、边防整顿、以及新军械的锻造。”
“若此时骤然废止,等同于朝廷公开承认此券为废纸,此前所有承诺尽数作废。”
“届时,持有债券的百姓、商贾、乃至官员、军将,其损失该由谁承担?”
“朝廷威信何存?恐怕引发的动荡,比现在更烈十倍!”
长孙无忌内心同样天人交战。
他是最早支持发行贞观券的重臣之一,看中的就是其快速募集巨额钱粮的能力。
这来钱太快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民间散财汇聚到国库,应付眼前的燃眉之急。
他本以为,凭借大唐朝廷的赫赫声威,足以镇住这债券信用,万无一失。
可谁能料到,一场朝堂上的父子争执,几句气话,竟能引发如此巨大的连锁反应?
这反噬力,太可怕了!
房玄龄想得更深一层。
他意识到,这债券背后牵扯的,是一种他们这些传统士大夫出身的官员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力量。
它关乎信任,关乎预期,关乎一种超越实物之上的价值流通。
太子当初搞出这个东西,恐怕不仅仅是敛财那么简单,其背后或有更深的理解。
如今太子……他脑海中闪过朝堂上李承乾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面容和诛心之言。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
“陛下,”房玄龄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此事症结,在于‘信用’二字。贞观券信用受损,根源在于朝堂风波引发的疑虑。”
“欲平市面,必先稳定信用。而如今,东宫债券与贞观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东宫信用不稳,则贞观券难安。”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要解决贞观券的危机,恐怕绕不开东宫,绕不开太子。
长孙无忌听懂了房玄龄的暗示,他眉头皱得更紧。
他本能地不愿再将太子牵扯进来,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之后。
但现实是,太子似乎是唯一一个对这套债券体系有着超出他们理解的人。
他想起太子之前极力反对朝廷过量发行债券的奏疏,那“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比喻,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今日之局?
岑文本也想到了这一点。
“陛下,太子殿下前番奏疏,曾言及债券流通之限与风险……或许,殿下对此中关窍,别有见解?”
李世民沉默了。
他当然记得李承乾那份奏疏。
当时只觉得是少年人的杞人忧天,甚至怀疑其别有用心。
如今看来……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恼怒,有后悔,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这债券的反噬,让他这个皇帝都感到措手不及,而那个逆子,似乎早就看到了隐患。
“你们的意思是,”李世民的声音有些干涩,“让太子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立刻回答。
这无疑是在承认,在此事上,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老臣,已然束手无策。
需要求助那位刚刚与陛下激烈冲突的储君。
这对他们的威望,对皇帝的威严,都是一种打击。
但形势比人强。
民间的恐慌在蔓延,物价在飞涨,官员的情绪在波动。
每拖延一刻,局势就可能恶化一分。
若真引发大规模的民变,或者朝廷运转因俸禄问题出现阻滞,那后果不堪设想。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
“太子殿下既曾预见风险,或亦有应对之策。为国计民生,臣……恳请陛下,召太子问对。”
长孙无忌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现实压倒了情感,他也缓缓躬身:“臣附议。”
岑文本紧随其后:“臣亦附议。”
李世民看着眼前躬身的三位重臣,他们代表着大唐最高决策层的意见。
“传旨,召太子……两仪殿见驾。”
与此同时,东宫显德殿内,气氛同样紧张。
但更多了一种求知与应对的专注。
李承乾手中拿着一份来自市井的急报,上面详细记录了近日债券价格暴跌和物价飞涨的情况。
他的脸色凝重,似乎是极力保持着镇定。
他看向坐在下首,神色相对平静的李逸尘,声音带着一丝干涩。
“先生,债券崩塌……真的发生了。虽然先生几次三番提醒,学生也自认有了准备。可当它真的来临,席卷市井,波及朝堂,这……这威力,仍让学生心惊不已。”
他放下急报,深吸一口气。
“方才得到消息,已有官员在朝会上提议废除债券制度。父皇虽未当场应允,但压力定然极大。房相他们,想必此刻也是忧心忡忡,甚至可能……也对这债券产生了怀疑。”
李逸尘闻言,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
“殿下感到震惊是正常的。因为这次危机,动摇了‘信用’的根基。而‘信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让这些债券,具备了‘钱’的部分功能。”
“钱的功能?”李承乾蹙眉。
“正是。”李逸尘肯定道。
“殿下试想,最初东宫债券为何能被商人、百姓接受?”
“因为他们相信东宫、相信朝廷的承诺,到期能连本带利赎回。”
“基于此信用,这些债券便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流通、交易,甚至直接用于支付货款,几乎与铜钱、绢帛无异。”
“它成了‘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这便是钱的核心功能。”
“当人们普遍接受它,它就在事实上成为了货币的一种,哪怕它没有铜钱那般悠久的历史和朝廷明确的地位。”
他顿了顿,让李承乾消化这个概念,然后继续深入。
“然而,一旦这种信用崩塌——无论是什么原因,人们便会争先恐后地抛弃它,试图换回他们心目中‘真正的’财富,比如铜钱、粮食、布匹。”
“市面上的债券瞬间远多于愿意接收它的人,其价格自然暴跌。”
“而所有人都在抛债券、抢实物,市面上的实物就那么多,价格岂有不飞涨之理?”
“这便是‘通货膨胀’的一种表现形式。”
李逸尘引入了更精确的概念。
李承乾皱眉问道:“何为通货膨胀?”
“简而言之,”李逸尘解释道。
“便是流通中的‘钱’——包括铜钱、绢帛,以及这些被广泛接受、具备钱之功能的债券——其总量,远远超过了市面上可供交易的商品和劳务的总量。”
“钱多物少,钱自然就不值钱了,表现为物价普遍、持续地上涨。”
“如今之局,正是债券信用崩塌,人们视其为废纸,疯狂追逐实物,导致流通中‘有效’的钱与商品比例严重失衡,物价飞涨,这便是通胀之恶果。”
李承乾若有所思。
“先生是说,并非只有铜钱才算钱,只要被世人认可,能换东西,哪怕是张纸,也算是钱?”
“一旦这认可没了,或者这种‘钱’太多了,就会出大问题?”
“殿下理解得很快。”李逸尘赞许道。
“这正是关键。历史上,此类因‘钱’多物少而引发的祸乱,比比皆是,其危害甚至远超一场战争。”
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请先生详述。”
李逸尘略一沉吟。
“殿下可知前隋二世而亡,除了炀帝穷兵黩武、滥用民力之外,其钱法败坏,亦是重要祸根。”
“隋文帝开皇年间,天下初定,推行新铸‘开皇五铢’,力求钱币统一、足重,物价尚算平稳。”
“然至炀帝大业年间,国用不足,便开始在钱币上动手脚。”
李逸尘语气平直,如同在陈述档案。
“先是铸‘白钱’,以铅锡掺杂,钱体发白,重量、成色远不如开皇五铢。”
“其后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出现以铁、皮、纸夹锡充数之钱,轻薄如鹅眼,入水不沉,随手可破。民间称之为‘恶钱’。”
李承乾点头:“此事学生于史书中读过,言其货贱物贵,以至于斗米直数百钱。”
“不错。”李逸尘接道。
“这便是滥发劣质钱币引发的剧烈通胀。”
“朝廷用这些几乎无价值的‘恶钱’去支付军费、官俸,去采购物资,等于凭空攫取民间财富。”
“百姓手持一堆废铜烂铁,却买不到多少米粮布匹。”
“由此看见可见,无论是以劣质钱币充斥市面,亦或是如同今日,债券信用崩塌。”
“其本质都是扰乱了‘钱’与‘物’的正常对应关系。”
“钱不值钱,则民不聊生,社会动荡,根基动摇。”
“它不似刀兵,直接夺人性命,却能无声无息地侵蚀一国根基,让亿万生民积攒的财富化为乌有,其引发的怨恨与混乱,往往成为王朝覆灭的导火索。”
“当下之局,已非简单的债券价格问题,而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系统性风险。”
“若不能尽快稳定信用,平息通胀恐慌,恐生大乱。”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宦官急促而恭敬的声音。
“殿下!陛下口谕,召殿下即刻前往两仪殿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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