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冬寒,北国冰封。
一座巍峨苍莽的深山,“之”字形的盘肠公路,如同灰白色的巨蛇,缠绕着山体,艰难地向上蜿蜒。
就在这深山老林,风雪最肆虐的背阴处,赫然藏着一座古旧的建筑……
方正的轮廓,平直的屋顶,窗户是那种老旧的铁框绿漆,不少玻璃已然模糊或破损,墙体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被冰雪冻结,如同坏死的血管和筋络硬邦邦地挂在上面。
它仿佛被时光遗忘在这里的幽灵,透着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陈旧与笨重感,门口处的水泥柱旁,挂着一块早已锈蚀严重的铁质门牌,厚重的积雪几乎将其完全覆盖,只能勉强辨认出五个模糊的大字:
自然研究院!!!
风雪呜咽着掠过建筑空旷的院落,卷起地上的雪沫,更添几分萧索与神秘。
最深处,一座巨大的圆顶温室内,却是一片生机盎然。
冬日的阳光,即便微弱,经过玻璃穹顶的汇聚,也变得明亮而和煦,均匀地洒落在每一个角落。
“那个小鬼已经入关了。”
就在此时,一阵纯净却柔魅的声音在郁郁葱葱的花草奇石间响彻。
一座假山前,赫然站着一个女人,她身姿修长高挑,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皮衣,衬托出那曼妙玲珑的曲线,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白皙的脖颈。
“张家的人……”
突然,一阵苍老的声音从那怪石嶙峋的假山后传来,繁茂的花草微微耸动,那里仿佛藏着一道人影,在摆弄着这些不起眼的翠绿植物。
“岁岁,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
稍稍的停顿,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平和,似乎也只是随意一问,大半的心思依旧在那绿植藤蔓之上。
“张凡!”姜岁凝声道。
当日,张凡拨打了那部诺基亚里的电话,接通的便是眼前这个女人。
“是了,我想起来了,这个年轻人是……”苍老的声音说了一半,再度一顿。
“他是南张的弟子!”姜岁提醒道。
“是了,我想起来了,南张……他是【张南天】的后人……”
“张南天,那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啊。”
苍老的声音发出了一阵感叹,似在追忆,似在缅怀。
姜岁未曾言语,明眸中却是浮现出一抹异样的光彩。
八十年前,道门大劫之后,龙虎山香火南北分传。
北张初代家主,叫做张北冥。
至于南张……
南张初代家主,便是张南天。
张南天之后,传于张天生,张天生传张灵宗,张灵宗传张凡。
这便是南张四代香火传承。
“可以找个时间,让他过来坐坐。”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被时光晃动了涟漪。
姜岁撇了撇嘴,忍不住道:“院长,张南天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话语至此,姜岁稍稍一顿,再度补充道:“南张一脉都已经不在了。”
“是吗?那个年轻人死的这么早吗?”
“岁月,真是个无情的窃贼啊!”
“可惜了……当年,他还吃过我的糖丸。”
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透着一丝感怀和唏嘘。
“对了,我的糖丸呢?”
“院长,你不能再吃糖了,你已经是糖尿病二期了。”
姜岁秀眉微微蹙起,清澈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担忧:“你该吃药了。”
说着话,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小推车上的瓶瓶罐罐。
“老了啊,看来我也快死了。”
“院长,你胡说什么?你还不到三百岁,怎么会死?”姜岁不悦道。
“只要是人都会死,更何况我这样的普通人,怎么能活到三百岁?”
“去年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身体就大不如以前了啊。”
那苍老的声音变得絮絮叨叨,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假山周围,水汽氤氲,比温室其他地方更加浓郁,几乎化成了淡淡的白色雾气,缓缓流动,恍惚中,一道人影浮现……
“岁岁啊,你去接一接那个……”
“张凡!”姜岁提醒道。
“对,这样的年轻人死在外面,那这人间未免少了许多乐趣。”
“毕竟,张三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炼过这门丹法了啊。”
忽然间,一道苍老却挺拔的身影缓缓浮现,从那茂盛的草木间走了出来,周围的枝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
……
林吉省,梁仓屯。
过了黑水丘陵,沿途奔袭八百里,人烟愈发稀少,最终抵达了这座几乎被外界遗忘的屯子。
这里地处荒僻,四下望去皆是白雪覆盖的田野与光秃秃的山峦,屯子里统共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房屋低矮稀疏,除了每月固定的赶大集日子,几乎很少有外人走动,静得仿佛时间在此地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门主,再往前六百里,便是长白山地界了。”
王饕将车子停在屯子外的雪地里,没有开进去,以免引擎声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他跟在张凡身后,露出不解之色,为何要在这种地方停下来。
“以防万一!”
张凡目光扫过眼前死寂的屯子,眼神沉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凝练的警惕。
福至心灵,祸起神觉。
自从杀了范凌舟之后,他心中便升起了一种若有似无的压抑,他能够感觉到,这最后一段路,并不好走。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
最后一抹天光挣扎着沉入远山背后,屯子里迅速被深沉的暮色与寂静吞噬。
“真是天光寂静,鸡犬相闻啊。”张凡走在屯子里,不由感叹。
眼下,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见灯火,听不到人语喧哗,唯有不远处某家院墙里,传来几声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大狗叫唤,更反衬出这死水般的沉寂与荒凉。
“跟着我。”
张凡径直走在前面,穿梭在屯子里积雪未清的土路上。
最终在屯子尽头,最偏僻角落的一处孤零零的院房前停了下来。
这院子比周围的更加破败,土墙斑驳,木门歪斜。
“嗯!?”
刚到门口,王饕便皱起了眉头。
一股刺鼻的气息隐隐从院内飘出,钻入鼻腔。
那味道像是风干已久的腊肉,带着油脂变质后的哈喇味,又如同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混合着一种化学药剂的阴冷腥气,令人极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幽幽的月光下,只见那破旧的院门门楣上,赫然挂着一只黑羽赤爪的大公鸡……
那公鸡的脖子被扭断,鲜血早已流尽干涸,凝固在乌黑的羽毛和那双暗红色的爪子上,尸体在凛冽的寒风中轻轻摇摆,投射出诡谲不安的影子。
“这是……炼尸一道!?”
王饕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炼尸一道的高手居住的地方,往往需要避讳阳气,汇聚阴煞之气,因此通常会布置一些特殊手段。
有些人会在附近寻一口枯井,里面填满黑狗血,再用黄泥浆封口,借此将周围区域的阳气强行引入井中镇压,造成阳衰阴盛的格局。
还有些人,则会在门口悬挂一只黑羽赤爪的大公鸡,倒悬着将其血放光,然后置于月光下曝晒足七日,以其残存的极阴死气,作为阴煞的引子与屏障。
“想不到这种地方还修行的高手!?”王饕啧啧称奇。
谁能想到,这不起眼的屯子里居然还藏着一位炼尸的高手。
不过,关外天寒,尸体最不易腐,过去确实有不少炼尸的高手“闯关东”,来此提升业务水平。
然而眼下,火葬盛行,这一脉的传人已经越来越少,许多都转了其他门道。
“咚……咚……咚……”
张凡并未解释,只是上前,抬手敲了敲那扇斑驳的木门。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瘆人。
过了半晌,就在王饕以为里面没人的时候……
“吱……呀……”
木门缓缓地,极其不情愿般地打开了一条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腐朽摩擦声。
透过门缝,张凡便见一位老者站在那里,戴着一顶高高的黑色皮帽,身上裹着一件样式古怪的神色棉袍,乍看之下如同寿衣。
“找谁?”
黑帽老头那只从门缝里透出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张凡和王饕,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我来拿货!”张凡轻语。
说着话,他抬手,用指尖在旁边土墙厚厚的浮灰上,迅速画出了半道扭曲而诡异的符箓纹路。
黑帽老者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赶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黄色的符纸,那符纸上也用朱砂画着纹路,但只画了一半,显然是残缺的。
嗡……
就在他拿出半张符箓的瞬间,土墙上的那半道纹路,竟微微震荡起来。
墙上的浮灰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簌簌扬起,在空中模拟着那纹路的轨迹,如同活物般,精准地飞向了老者手中的半张符箓。
刹那间,墙上灰迹与符上朱砂,上下交接,严丝合缝,恍若一体!
“噗!”
一声轻响,老者手中那合二为一的完整符箓,无火自燃,腾起一股幽蓝色的火苗,迅速化为灰烬。
老者见状,这才似乎松了口气,身上那股戒备的气息稍减,他不再多言,彻底打开了院门。
“跟我来吧。”黑帽老头转身,便在头前带路。
王饕眉头皱得更紧,那刺鼻的气味更加浓郁了,除了之前的味道,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多种草药与某种腐败物质混合的怪味。
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他从这开门的黑帽老头身上,几乎嗅不到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仿佛站在那里的是一具能够活动的陈旧躯壳。
“这……”
走进院子,王饕眉头一挑,只觉得走进了冰库一般,比起外面更加寒冷刺骨。
目光扫过,院子里的地面凹凸不平,分布着许多隆起的土包,每个土包大约三十公分高,形状不规则,表面覆盖着冻结的雪壳与枯草。
乍看之下,这样的土包足足有十三四个的样子,散落在院中,如同一片无序的坟茔。
“这老头……不会在自家的院子里养尸吧!”
王饕忍不住拉了拉张凡的衣角,压低了声音嘟囔着。
黑帽老头仿佛听见了,脚步稍稍顿了顿,干瘪的身躯微微一恻,好似将余光投了过来。
张凡浑若无觉,依旧跟在他后面。
“大爷也是茅山的弟子?”
黑帽老头身子明显颤了一下,脖子缩了缩,冷冷道:“早就不是了。”
“我这样的人……”
“不配!”
张凡闻言,眸光微凝,不再说话。
他跟着那黑帽老者,径直穿过这片诡异的院落,走到了后院一间更加低矮、几乎半埋入地下的屋子前。
“你要的东西在里面。”
黑帽老头推开那扇似乎更加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泥土、朽木和浓烈草药味的阴冷气息涌出。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借着从门口透入的微弱月光和雪地反光,可以看见屋子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
王饕心中疑云更胜,几乎要按捺不住询问。
张凡却依旧沉默,几步走到了棺材旁。
几日前,他冒着巨大风险,辗转联系上方长乐,便是托对方动用关系,将他藏在玉京某处隐秘之地的这个“宝贝”,想办法送来了关外。
“以防万一啊,这东西关键时刻能保命!”
张凡喃喃轻语,轻轻推开了那并未钉死的棺材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道身影,赫然便是赵解玄!!!
……
长白山下,风雪漫天。
凛冽的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发出如同万千妖鬼呜咽的嘶吼,将这方天地化作一片混沌的、咆哮着的纯白山界。
然而,就在这能见度不足十步的狂暴风雪中心,一道身影静静地盘坐在雪地之上。
他身形不算魁梧,却似磐石不动,又如青松咬定,任由周遭天地怒吼,竟也难以撼动他身形分毫。
更为玄异的是,以他为中心,方圆数丈之内,那原本狂暴肆虐的风雪,竟似变得“温顺”了许多。
雪花不再胡乱拍打。
狂风也好似变得和煦延绵。
这便是天师大境的玄妙……
人心即天心,念动则境转。
“霍法王,你来这里干什么?”
就在此时,一声惊吼如同炸雷,猛地从风雪弥漫的深山之中传来。
声音滚滚,穿透风雪,震得周遭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嗡……
突然,霍法王猛地睁开双眼,缓缓起身。
在他起身的刹那,周围的风雪纷纷停驻,天地俱空,万籁归寂。
“我受江总会之托,特来拜山……”
霍法王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拜见姬八爷!!!”
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