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洞在不断扩散,但那并非是元虚的本体,而是元虚的力量所引发的“现象”。
合道,已然是身与道合,同于大道。他存乎于天地之间,恍兮惚兮,在而非在。
你要如何对抗一个根本无法捕捉,也没办法锁定的对手呢?
对于萧禹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
寂照入心劫。
这是极为高妙的剑术,心念方动,剑意已至。凡有所感,必中此劫!
当然,显而易见的——区区一个金丹,根本无法伤到合道大能。
但借着这一式寂照入心劫的推动,萧禹将问道斩送了进去。
……
……意识的狂潮仍在肆虐,元虚感觉自己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枯叶。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碎片,却忽然如同破冰的巨舰一般冲出了混乱的黑暗,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一日,阁中气氛肃穆,所有弟子齐聚于巨大的论道广场。
高耸的讲坛之上,端坐着一道身影。
巍峨如天下山峦祖脉太虚神山峰,仰之不尽。天下百岳共垂首,四方万象同朝宗。
万象玄穹大真君,天下正道之盟主。
元虚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洒在大真君素色的道袍上,却仿佛被其自身的光华所掩盖。大真君并未刻意散发威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远道韵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广场。
那并非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一种如同浩瀚如深海、深邃若星空的宁静与博大。仅仅是身处其气息笼罩之下,元虚就感到自己躁动的心绪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仿佛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抚平了涟漪。
大真君开口论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弟子的耳中。他讲述的并非艰深晦涩的术语,而是直指修行根本的质朴道理,字字珠玑,却又举重若轻。
元虚坐在下方密密麻麻的弟子中间,仰望着讲坛上那道身影,只觉得对方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一言一行,莫不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大道轨迹,引动着周遭的灵气都随之共鸣流转。元虚听得如痴如醉,心中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与向往——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真正属于大乘修士的深远气象。
等讲道结束,众弟子陆续退场,元虚正想离开,忽然听大真君道:“元虚,你留一下。”
……我?!
元虚一时错愕,脚下站住了,心情又是惊喜,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忐忑。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就见大真君端坐于讲坛之上。阳光依旧明媚,论道广场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寂静,大真君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穿透了时空,直直落在元虚身上。末了,他开口,语气平淡,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元虚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修道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元虚内心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感觉大真君平淡的发问却如同滚烫的烙铁。心境之外,现实中那疯狂膨胀塌陷的混洞,狂暴的能量乱流还有自身濒临崩溃的痛苦一瞬间涌来!
修道所为何事?
为了……长生?
他确实已经长生,从那个灵气氤氲、节奏舒缓的古修时代,一直活到了这个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现代。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久到所有的亲人和道友都化作了黄土,久到熟悉的山水变成了冰冷的钢筋森林,久到曾经坚信的一切,在这个时代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是可笑!
长生,带来的不是逍遥,而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和错位感。他看着一个个曾经需要仰望自己的小辈,一个个修为突飞猛进,甚至后来居上!那种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和嫉妒,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道心。
或者,是为了力量?他曾经也追求过移山填海、叱咤风云的力量。可在这个时代,只要不是登临仙位,力量越强,反而越要落入枷锁。修士又如何?在仙尊的意志之下,普通的修士管你境界再高,也一样是这庞大社会机器中的一个零件,被异化、被衡量价值。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误入精密仪器的洪荒巨兽,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反而处处碰壁,格格不入。
还是……为了超脱?这曾是他最高远的追求。可现实是,他连自己的心魔都无法超脱!
现代社会的快节奏、高压力、信息爆炸、人情冷漠以及数之不尽的异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古修时代沉淀下来的心境剧烈冲突。难受,难受,难受!元虚感觉自己像个活化石,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模具里,灵魂被挤压得扭曲变形。
“我……我修道……”元虚嘴唇哆嗦着,他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能支撑他走到今天的理由。可脑海中翻腾的,只有悲凉、痛苦、憎恶和恐惧。
修道所为何事?
为了在这令人窒息的时代里,证明自己还没被彻底淘汰?
为了抓住那一点点早已逝去的荣光?
还是……仅仅因为除了修道,他早已一无所有,无路可走?
没有崇高的目标,没有坚定的信念,只剩下被现实碾碎后的迷茫、不甘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元虚。”
大真君的声音再起,不再是洪钟大吕的震响,而是化作了一种穿透万古时空的宁静。
“天地剧变,沧海桑田,亲朋零落,后进争先,世道浇漓……你已见万象纷扰,如坠荆棘火宅,故而生怖、生怨、生痴、生狂,心魔丛生,道基动摇。”
“然而……”
大真君的声音稍微拔高一丝,带着一种斩破迷障的锐利:“道,不在古,不在今;不在快,不在慢;不在得,不在失;不在人超我前,亦不在我落人后。”
每一个“不在”吐出,都像一道清冽的剑光,精准地斩断一根缠绕在元虚道心上的荆棘。八个不在之后,元虚只觉一片混乱的内心如窥见一缕朝阳破出铅云。
萧禹娓娓道:“你心有所执,如茧自缚,如云蔽日。困于自心所筑之樊笼,视外境为敌,焉能不苦?焉能不魔?”
讲坛之上,萧禹的身影在元虚混乱的意识中似乎变得无比高大,又无比贴近。他缓缓开口:“我再问一次,修道所为何事?”
“非为长生久视而惧死,非为移山填海而逞威,非为超然物外而厌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是修为之意。修道,首先修的就是自己的道心,修的是在沧海桑田、万象更迭之中,看破诸相虚妄,持守本真,不为外境所转,不为妄念所迷。”
“所以,修道一事,在真,在定,在明。”
“你已是合道了。”
“……受教了。”元虚喃喃自语,不觉中落泪。
妄念如潮退去,露出被掩埋已久的道心,一道心光如点灯火,在他的意念之中暴涨,将一切混乱悉数涤净。元虚心中再无恐惧,也无迷茫,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与通透。
像是长梦终醒。
于是混洞归于平静,躁乱的地火水风也重归宁和。元虚的道体从虚空中显化而出,“睁眼”,看见了萧禹。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道袍,郑重地、心悦诚服地,躬身行了一礼。
“千年不见,大真君风采依旧。”
这也算修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