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尘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李承乾的心上。
“一旦纥干承基被卷入此案,落入刑部或大理寺之手……”
李逸尘微微停顿,目光直视李承乾。
“以他的为人,为求活命,必然会将其所知一切,作为筹码,换取活命。”
他没有明说“所知一切”具体指什么。
但李承乾已经听得明明白白。
他之前光顾着为李佑的事情感慨,却险些忘了自己身边还埋着这样一颗钉子!
“先生是说……纥干承基会出卖孤?”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寒意。
随即带着一丝轻蔑的冷哼。
“哼!学生不怕!就算他纥干承基说了什么,学生不承认便是!”
“一个江湖草莽的攀诬之词,难道还能撼动孤这储君之位?父皇圣明,岂会信他而不信孤?”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霸气十足,仿佛纥干承基的生死和言辞,在他眼中不过蝼蚁尘埃。
他如今声望日隆,参与国政,处置西州、债券等事务井井有条。
确实让他有了这般说话的底气。
他笃信,以自己现在的份量,这点捕风捉影的牵连,根本伤不到他的根本。
李逸尘看着李承乾这副姿态,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太子需要这种自信,尤其是在面对潜在危机时。
他缓缓点头,语气平和。
“嗯,殿下如此处置,是对的。临危不乱,是为君者应有之气度。”
“臣也相信,以殿下如今在陛下心中之地位,在朝野间之威望,此等微末小事,确实算不得什么风波。”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齐王之事。”
“依臣看来,齐王李佑此次举事,仓促而无根基,其麾下多乌合之众,地方官吏及驻军未必真心附逆。”
“陛下已遣兵符,快马传檄邻近州县。若臣所料不差,旬日之内,叛乱必被扑灭。”
李承乾微微颔首,他对这个弟弟的胡闹能力心知肚明。
并不认为能掀起多大风浪。
“先生所言,学生亦觉在理。只是……”
李承乾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此刻一定想杀了李佑的心都有了。
“对于齐王李佑,殿下打算如何向陛下进言?”李逸尘问道。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李佑……毕竟是行谋反大逆。父皇……父皇平生最痛恨者,莫过于此。”
“玄武门……那是父皇心中永远的刺。任何触及此事的行为,都会引动父皇雷霆之怒。”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他终究是学生的兄弟。若能保全其性命,学生……会尽力向父皇求情。”
”削其封爵,废为庶人,圈禁宗正寺,令其了此残生便罢。想来,父皇虽怒,或也不至于非要骨肉相残,赶尽杀绝。”
李逸尘听着,心中微微颔首。
此时的李承乾,尚未被逼到绝境,心中仍存有一份对兄弟情谊的顾念。
也反映了贞观初期,尽管有玄武门之变的阴影,但皇室内部大规模的清洗尚未成为常态。
与后世五代十国那般毫无底线的血腥屠戮相比,确实还保留着一定的底线。
终究是未经历那礼乐彻底崩坏、人性底线全然突破的乱世……
“殿下仁厚。”李逸尘先肯定了一句。
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
“然则,殿下可曾深思,齐王李佑,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根源究竟何在?”
李承乾皱起眉头,思索着已知的信息。
“李佑此人,性情粗暴,不修德业,其舅父阴弘智又常怀怨望,在其身边多有怂恿。”
“加之父皇为其选派的长史权万纪,性情耿直,约束过严,屡次上奏其过失,引得李佑积怨日深。”
“一来二去,身边小人蛊惑,自身又无明智,恐惧与怨恨交织,便铤而走险……大抵,便是如此吧?”
李逸尘静静听完,未置可否,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殿下所言,皆是表象,是导火索,而非根源。个人品性、近臣怂恿、君臣失和,这些固然是诱因,但绝非根本。”
“历朝历代,宗室亲王谋逆之事屡见不鲜,岂能尽归咎于个人品性?臣以为,其根源,在于制度!”
“制度?”李承乾一怔,这个角度让他有些意外。
“正是,制度。”李逸尘肯定道,开始引经据典,进行深刻的历史剖析。
“我大唐之前,历代于分封宗室一事上,教训不可谓不深。”
“西汉初年,高祖刘邦大封同姓王,旨在屏藩皇室。”
“然不过数十年,诸王坐拥广土众民,自置官吏,掌握财赋兵甲,尾大不掉,终酿成景帝时‘七国之乱’。”
“若非晁错建言削藩、周亚夫力战平叛,汉室几危。此乃分封过重,赋予藩王实权之弊。”
李承乾点了点,这些都是他知道的。
“及至东汉,光武帝刘秀汲取教训,虽仍封王,然‘惟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藩王权力大减,故整个东汉,宗室为乱者鲜少。此可谓前车之鉴。”
李承乾若有所思。
“东汉之制,确实少了宗室之患。”
“然则,”李逸尘话锋再转。
“魏晋以降,尤其西晋,司马氏以为曹魏孤立而亡,复又大封宗室,并赋予兵权,出镇要地。结果如何?”
“‘八王之乱’骤起,宗室自相残杀,国力耗尽,最终引致‘五胡乱华’,神州陆沉,此乃惨痛至极之教训!”
“其根源,亦是制度赋予藩王过大的军政实权。”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承乾。
“反观前隋,文帝杨坚代周而立,对宗室防范极严,诸王虽有名号,却近乎圈养于京师,无实权亦无地盘。”
“故隋一代,无宗室之乱,然或也因宗室无力,在杨广失德天下皆反时,竟无一支宗室力量能有效匡扶社稷。”
“先生说的在理,分封权重则易生乱,不分封或过度削弱则皇室孤危……这其间分寸,着实难以把握。”
“殿下明见,正是此理。”
李逸尘微微颔首。
“再看本朝。陛下英明,于分封一事,实则已汲取前朝教训。”
“诸王虽有封国,然多为名义,长史、司马等王府主要官员皆由朝廷任命,掌实务,亲王本人往往留居京师,或即便就藩,亦受严格监督,兵权、财权、地方行政权均受限。比起汉初、西晋,权力已大幅削减。”
“然则,”他语气一转,指向核心问题。
“制度虽定,其执行与细节仍有弊端。”
李承乾之前从未从这个角度深入思考过宗室问题。
在他的认知里,兄弟不睦、父子猜忌,更多是源于个人品性与私欲。
“先生的意思是,”李承乾缓缓开口,试图理清思路。
“即便没有阴弘智的怂恿,没有权万纪的严苛,李佑……或者别的宗室亲王,也可能因为制度本身的问题,而走上类似的绝路?”
“殿下,”李逸尘的声音平稳而清晰。
“个人品性或许决定了一时一地的行为,但制度塑造了行为发生的可能与环境。”
“我朝立国已有二十多载,陛下对宗室的政策,并非一成不变,其间历经数次调整。殿下可曾细究过其中脉络?”
李承乾微微皱眉,努力回忆。
“学生记得,父皇登基之初,曾对武德年间滥封的宗室进行过一番整顿。”
“如永康王……不,后来的淮安郡王李神通,便被降了爵位,食邑大减。”
“不错。贞观初年,陛下下诏,‘凡无军功政绩者,一律降爵;有功者待遇不变’。”
“此举意在厘清高祖时期因功或因亲滥封造成的宗室冗滥,减轻国库负担,亦是对宗室的一种警示——爵禄非凭空而得,需有实绩支撑。”
李逸尘顿了顿,观察着太子的反应,见他听得专注。
“但这仅是第一步,针对的是远支或无功勋者。对于近支亲王,尤其是对皇子,政策则更为复杂。”
“父皇……似乎一直希望兄弟们能安分守己,莫生事端。”
李承乾想起李世民平日的只言片语。
“正是。贞观七年,陛下任命吴王李恪为齐州都督时,曾明确提出‘早有定分’之理念。”
李逸尘引述道。
“陛下当时言道,让诸王及早明白自身职责,断绝其对储君之位的野心,如此可避免兄弟间危亡之祸。”
“这可以视为陛下处理近支宗室的核心思路之一。”
李承乾心中一动。
“早有定分”……这似乎是在保护他这个太子的地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不良于行的右腿,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
若非这足疾,若非那些流言蜚语,父皇的“定分”是否会更加坚定不移?
李逸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并不点破。
“为实现早有定分,并让宗室发挥实际作用,而非仅仅消耗禄米,陛下推行了‘出阁制度’。”
李承乾微微点头,他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弟弟。
虽然年幼时常能见到父皇,但随着年岁渐长,见面的频率确实在降低,尤其是那些已经外放的亲王。
“开府,则是允许亲王设立王府官属,如长史、司马、录事参军等。这些官员由朝廷任命,一方面辅助亲王处理府务,教导其礼仪政事,培养其参政能力。”
“另一方面,”李逸尘语气微沉。
“亦有监督、规劝,乃至制约亲王之责。齐王李佑与其长史权万纪的矛盾,便是这‘制约’一面的体现,只是未能处理好。”
“最后是就藩。陛下会令成年亲王前往其封地或指定的都督府任职,如吴王李恪之于安州,魏王泰虽未就藩,但亦有遥领之地。”
“就藩的本意,是让亲王在地方上历练,了解民情吏治,实现‘宗室拱卫王朝’的责任。”
“同时,使其远离政治中心长安,也能‘杜绝通谋作乱’的可能。”
李承乾点点头。
“李佑在齐州,看似是一州之主,实则其权力受到长史、以及朝廷任命的州刺史、折冲府等多方制约。”
“殿下明鉴。理论上确实如此。齐王能骤然发难,控制齐州部分兵力,已是其多年经营、且地方官吏或有畏缩逢迎的结果,并非制度赋予了他这等便利。”
“这也反衬出,即便在现有制度约束下,若亲王本人心存异志,加之地方监管不力,仍有可能酿成祸乱。”
李逸尘话锋一转。
“然而,齐王之乱,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当前宗室政策仍存在诸多模糊与待完善之处。”
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请先生详言。”
李逸尘屈指数来。
“其一,政策需不断调整,尚未形成稳定体系。据臣所知,贞观年间,关于宗室问题的重大廷议至少有四次。”
李承乾回想起来,确实记得父皇与重臣们多次商议过宗室事务,只是他当时并未特别关注。
“其二,”李逸尘继续道。
“对于近支宗室,尤其是皇子亲王的管控,仍有不足。陛下虽行‘出阁’、‘就藩’,但出于父子之情,或政治权衡,对某些亲王难免有逾制之处。”
“例如魏王李泰,开文学馆招揽士人,待遇规格时有超越,朝野对此非议已久。”
“此等特殊待遇,极易引致其他皇子的效仿之心,破坏‘早有定分’的初衷。”
提到李泰,李承乾的眼神瞬间冷了几分。
李逸尘点到即止,并不深入。
“其三,也是最为根本的一点,”李逸尘语气凝重。
“对于宗室成员的长远出路,缺乏一个清晰且公平的规划。目前制度主要着眼于约束亲王,防止其生事。”
“但对于数量更为庞大的宗室远支,以及亲王们的后代,当他们的血缘与当朝皇帝逐渐疏远后,该如何安置?”
“他们的爵位如何承袭?禄米如何发放?是否允许乃至鼓励他们通过科举、军功等途径自谋出路?这些问题,目前尚无定论。”
李承乾皱起眉头:“先生所言,似与‘五服’有关?”
“殿下果然敏锐。”李逸尘点头。
“‘五服’之制,古已有之,用于界定亲属关系远近。若应用于宗室管理,便是以当朝皇帝为核心,五代血亲以内的宗室,可享受一定的爵位、禄米待遇。”
“超出五服者,则视为远支,逐渐降低待遇,直至移出宗室属籍,成为平民,自谋生路。”
“此制在贞观朝已有雏形,但尚未形成完整、明确的制度。”
李承乾陷入沉思。
他想象着数代之后,李唐皇室枝叶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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