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五服”之类的制度加以约束和疏导,朝廷需要供养的宗室成员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国库如何承担?
而这些无职无权的宗室,终日无所事事,难免不生事端,或沉湎享乐,成为国家的巨大包袱。
李逸尘面色不变,平静地分析。
“陛下通过多年努力,已初步建立起宗室管理的框架,抑制了大规模宗室作乱的势头。”
“但齐王李佑之乱,暴露了制度在细节执行、近支管控和长远规划上的不足。”
“魏王李泰待遇逾制,是近支管控不严的显例,而如何安置越来越多的宗室远支,则是悬而未决的隐忧。”
李承乾沉默良久,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某种蓝图。
他抬起头,目光中多了几分决断。
“那么,依先生之见,学生如今该从何处着手?如何才能向父皇建言,完善这宗室管理制度?”
李逸尘看着太子,知道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改革的必要性。
“殿下,建言需讲究时机与策略。齐王新乱,陛下正在震怒与痛心之时,此时若直接提出一套全面的宗室改革方案,恐有借题发挥、落井下石之嫌,易引陛下反感。”
李承乾点了点头,他也顾虑这一点。
“臣建议,分步而行。”
李逸尘条理清晰地说道:“首先,借此次齐王之乱,殿下可向陛下进言,强调严格约束王府官属的重要性。”
“支持并完善贞观十六年刚确立的王府官任期制度,甚至可提议加强对王府官履职的考核,确保其能有效辅佐、亦有效监督亲王。”
“此乃针对此次乱局最直接的反思,陛下易于接受。”
“其次,待此事风波稍平,殿下可于日常听政或与陛下独对时,以探讨史鉴为名,提及‘五服’制度与远支宗室出路问题,”
李承乾仔细听着,心中默默记下。
李逸尘的策略稳妥而渐进。
“学生明白了。”李承乾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佑据齐州造反的消息,不仅震动了朝堂,更迅速在长安的市井坊间传开。
尽管朝廷极力控制消息,但“齐王反了”的消息瞬间传入那些密切关注时局、手中持有“贞观裕国券”的商贾富民耳中。
两仪殿内,李世民阴沉着脸,看着各地呈报上来的军情文书。
李勣的大军已按旨意开拔,扑向齐州,扑灭这场在他看来如同儿戏却又不能轻视的叛乱,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他心中那股郁结之气却难以排遣。
高句丽!他心心念念,准备已久,意欲一举奠定东北边陲百年安定、超越前隋功业的东征大计,竟被自己亲生儿子的愚蠢和狂妄硬生生打断!
这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陛下,”内侍王德小心翼翼地趋前,低声禀报。
“民部尚书唐俭、中书令岑文本在外求见。”
“宣。”李世民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唐俭和岑文本快步走入殿中,行礼之后,脸上都带着凝重之色。
“陛下,”唐俭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臣刚接到市舶司及西市署的急报,自齐王……逆乱的消息传出后,市面之上,‘贞观裕国券’的交易价格,已出现明显波动。”
“较前几日下挫了半成有余,且交易量锐减,持券观望者众。”
李世民眉头猛地一拧,目光锐利地看向唐俭。
“下挫半成?为何如此?李佑造反,与朝廷债券何干?”
“难道我大唐朝廷,还镇不住一个跳梁小丑的叛乱不成?”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帝王的威严和被触怒的不解。
岑文本见状,连忙躬身解释道:“陛下息怒。非是百姓商贾不信朝廷,实乃……实乃人心趋利避害之常情。”
“齐王之乱虽看似局限一隅,然‘造反’二字,终究牵动人心,引人联想到动荡、风险。”
“持有债券者,难免会担忧此乱是否会影响朝廷财政,是否会延误债券利息的兑付,乃至……是否会动摇朝廷根本。”
“此等疑虑之下,抛售套现,或持币观望,亦是市场自然反应。”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他并非完全不懂经济,只是在他固有的认知里,朝廷的权威应当能压倒一切市场波动。
他沉声道:“不过是庸人自扰!待李勣平定叛乱,擒获逆子,消息传回,此等波动自然平息。”
“陛下圣明,”唐俭接口道。
“叛乱平定,人心自安,债券价格回升乃是必然。”
“然则,此波动亦提醒我等,这债券之价,与朝廷威信、天下安定之预期,已是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话语委婉,却点出了问题的核心——这新生的债券体系,极其脆弱,经不起太多风浪。
李世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唐俭和岑文本对视一眼,知趣地退了下去。
殿内重归寂静,但李世民的心情却无法平静。
他隐隐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通过这小小的债券,试图影响甚至束缚他的决策。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国公府邸。
长孙无忌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听着心腹家人汇报着市面上贞观券价格的波动情况。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果然……波动了。”他低声自语。
齐王造反,在他看来是疥癣之疾,真正让他关注的,是此事对朝廷刚刚建立起来的债券信用体系的冲击。
这债券,已不仅仅是筹措钱粮的工具,更成为了衡量朝廷威信、预示政局稳定的“晴雨表”。
坐在下首的长孙冲有些不解。
“齐王作乱,很快就会被平定,这债券价格跌一跌,过后自然会涨回来,有何可虑?”
长孙无忌瞥了儿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对时局洞察的自信。
“冲儿,你看事太过表面。此次波动,意义重大。”
“它证明了之前太子……不,是证明了这债券体系,其根基在于‘稳定’二字。任何可能引发动荡的事件,无论是边患,还是内乱,都会直接动摇其根基。”
他站起身,在密室内缓缓踱步。
“陛下欲东征高句丽,此乃倾国之战,胜负难料,即便胜了,也必消耗巨大国力,期间若有任何差池,债券体系恐有崩塌之风险。”
“届时,损失的不仅是钱粮,更是朝廷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信用,是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
“而若……若能暂缓东征,对内整饬,稳固局势,让这债券体系真正扎根,以逐步充盈国库,潜移默化地增强国力,岂不是更稳妥、更持久之道?”
长孙无忌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他看到了另一条强国之路。
依赖于制度、信用和财富积累的道路。
这条路上,他们这些精通政务、掌控资源的文臣,将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所以,齐王之乱引发的债券波动,非是坏事,反而是一个契机。”
他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个让陛下,让朝野上下,都看清‘稳定’和‘信用’何其珍贵的契机。”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之上关于高句丽的议题,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当李世民再次召集重臣,商讨在平定李佑之乱后,如何尽快重启东征事宜时,响应者寥寥,且言辞间充满了谨慎。
“陛下,”房玄龄出列,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
“齐王叛乱,虽不足虑,然其警示深远。山东之地,门阀势力盘根错节,齐王能骤然发难,亦暴露地方治理或有疏漏。”
“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借平定叛乱之机,彻底整顿山东吏治,安抚民心,稳固后方。”
“若后方未靖而贸然兴大军于外,恐有腹背受敌之虞。”
他没有直接反对东征,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巩固内部,言辞恳切,完全是从国家安全的角度出发。
紧接着,高士廉也开口道:“房相所言甚是。再者,去岁至今,先有西州开发、山东赈灾,后有债券发行,民间财力已多有动用。”
“若大军东征,钱粮消耗如流水,届时恐物价亦会腾踊,伤及民生根本。”
“还望陛下三思,待国力更充,民心更固,再行东征,亦不为迟。”
他的理由更加具体,直接指向了财政压力和民生负担,同样无可指摘。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长孙无忌,见他垂眸而立,似乎并无发言之意,便主动点名。
“辅机,你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这才缓缓出列,躬身一礼,语气极为恭顺。
“陛下,房相、高公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言,臣深以为然。”
他先肯定了同僚的意见,然后才道:“陛下东征之志,乃是为解边患,扬我国威,臣等岂有不知?”
“然,《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他引经据典,将反对的意思包裹在圣贤道理之中。
“今高句丽经我方筹谋,其国内已生乱象,粮草短缺,民心惶惶。此正乃‘伐谋’、‘伐交’之良机。”
“若能暂缓兵锋,持续以盐铁、商贸等手段施压,辅以分化离间,令其内乱不止,国力自耗,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如此,既全陛下天威,又省我大唐将士血汗,保全国力以养民生、固信用,岂非上策?”
他句句不离“为国家”“为将士”“为民生”,甚至将李世民的东征意图也包装成“扬国威”,但核心意思明确无比——
反对立刻出兵,主张用非军事手段拖垮高句丽。
李世民听着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谏言,胸中却有一股无名火在燃烧。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
但他更相信,战场上的决定性胜利,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終手段。
信用?债券?
这些不过是工具,岂能反过来束缚君王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的手脚?
他感觉自己的意志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这张网由“稳妥”“民生”“信用”“财政”等丝线编织而成,绵密而坚韧。
这些往日里对他唯命是从的股肱之臣,此刻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用委婉却坚定的态度,阻碍着他挥师东进的步伐。
“朕知道了。”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强压下心中的烦躁。
“然高句丽之事,关乎国朝长远安危,朕自有考量。齐州战事一了,东征之议,再行详谈。退下吧。”
众臣躬身退去。
李世民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
他意识到,要推动东征,恐怕不再仅仅是军事准备的问题,而是要首先打破朝堂上这股日益浓厚的“求稳”之风。
就在这种微妙的僵持中,数日后,来自齐州的六百里加急捷报终于传回长安——
李勣大军势如破竹,已攻破齐州城,生擒逆臣李佑及其党羽阴弘智、昝君谟、梁猛彪等人,叛乱已平!
消息传开,长安城一片欢腾。
朝廷威望为之一振。
而与此同时,民部尚书唐俭再次带着市面报告来到了两仪殿,这一次,他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陛下,大喜!齐州平定消息一经确认,市面上的‘贞观裕国券’价格应声而涨。”
“不仅完全收复前几日的失地,更比乱前还微涨了少许!”
李世民看着唐俭呈上的数据,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这证明,朝廷的威信依旧在,足以迅速平定任何内乱。
然而,这笑容在他看到随后求见的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时,又渐渐敛去。
“恭喜陛下平定逆乱,社稷安稳!”
两人齐声贺道。
“平身。”李世民淡淡道。
“叛乱已平,山东善后之事,交由有司办理即可。如今内患已除,关于东征高句丽……”
他话未说完,长孙无忌便接口道:“陛下,叛乱虽平,然其警示犹在。”
“此番债券价格先跌后涨,恰似一次演练,证明朝廷信用与天下安定息息相关,脆弱无比,需小心呵护,万不可再经大风大浪。”
房玄龄也道:“辅机所言极是。陛下,如今债券价格回升,民心初定,正是巩固此信用根基之大好时机。”
“若此时再启大规模战事,必然引发新一轮对财政、对稳定的担忧,恐使刚刚恢复的信用再受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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