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历三十二年(1654年)四月二十七日,广州港。
持续了近半月的阴雨终于停歇,但天空依旧铅云低垂,海风带着湿咸的气息吹拂着繁忙的码头。
万国博览会的喧嚣已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各国使团与商船满载而归的盛况。
码头上,龙门吊轰鸣,吊着一个个庞大的钢部建,搬运工人们将一箱箱货物小心翼翼地吊装进船舱。
一艘铁甲舰,搬运工人小心的搬着一台照相机,还有留声机,发电系统,电动车等这次万国博览会上的明星产品,都一一搬上战舰。
而在战舰下的码头区,张献忠正在与儿子张耀以及桑浩告别。张献忠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少许、肩扛上校军衔、眉宇间尽是锐气的儿子,心中既有骄傲道:“耀儿,你在新大陆历练过,在西班牙也证明了自己的带兵能力,如今已是上校团长。跟老子回朝鲜吧,准备接老子的班。按咱民朝的规矩,我也到了该退下来享清福的年纪了,这朝鲜的一摊子事,总得有人扛起来。”
张耀闻言道:“想让我回朝鲜?行啊,您老现在就退下来,把这‘朝鲜将军’的位置让给我坐,我立马跟您走。”
“嘿!你这小兔崽子!”张献忠被儿子的话噎了一下,没好气地骂道,“果然没安好心,就盯着老子的位置呢!”
张耀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道:“明明是自己占着位置不肯松手,还反过来怪儿子?爹,您那‘朝鲜将军’的宝座,谁爱要谁要去。儿子我现在是堂堂大同军上校团长,凭军功晋升,距离将军衔也就两步之遥。我情愿留在军中,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个将军之位来给您瞧瞧,那才叫本事!”
知父莫若子,他知道父亲这一辈子最重视的就是朝鲜将军这个位置,根本不可能退下来。所以他情愿在大同军里凭自己的本事想办法当上将军,对所谓的朝鲜将军之位却没有多少的想法。
一旁的桑浩见状,连忙轻轻拉了拉张耀的衣袖,示意他少说两句。
出乎意料的是,张献忠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仰头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有志气!不愧是我张献忠的种!老子这朝鲜将军的位置,是当年九死一生,提着脑袋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你要真想当将军,就该像老子当年一样,自己去拼!好,老子就在朝鲜等着,等着你戴着将军衔来见我的那一天!”
说完,张献忠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登上了属于他的铁甲舰。
“嘟嘟嘟——!”
嘹亮的汽笛声划破港口的喧嚣,铁甲舰的烟囱开始冒出浓烟,船身缓缓离开码头。
张耀站在岸边,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父亲保重!孩儿一定会成为将军的!”
张献忠站在船舷边,同样挥手回应,目光深沉地望着岸上逐渐变小的身影,嘴角却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扭头对跟在身边的老丈人冯铨得意地说道:“瞧见没?他想自己拼个将军当!这才是俺老张的种!有骨气!”
冯铨连忙奉承道:“这正是虎父无犬子!大公子志向高远,可谓将门虎子,未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冯铨内心实则暗暗松了口气,这种情况对他冯家最有利,这些年来他女儿为张献忠生下了三子二女。
他自然极其希望未来能由自己的外孙继承朝鲜将军之位,这两年在他的推动,他的三个外孙已经步入朝鲜官场。
张耀的母亲和张献忠合离了,按理来说他外孙就是嫡长子,但张耀毕竟是长子,而且他和元首的儿子是好友,再加上张耀的舅舅是民朝都督,他的那些叔叔在明朝不是当将军,就是当总督,都是米脂元老。光这几层身份就不是他那外孙能比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耀对他的外孙威胁最大,他自然不希望张耀回到朝鲜。
如今张耀明确表示不愿回国争位,对他冯家和外孙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甚至暗中期盼张耀能在大同军中一路高升,真当上将军,那样就更无可能回头争夺朝鲜的权力了。
在码头的另一处泊位,一艘千吨级的二手风帆战列舰正在进行最后的装货。西班牙的工作人员异常小心地搬运着他们采购的货物,结构复杂的帕卡机械计算机、拆解开的蒸汽纺纱机和织布机、甚至还有一个火车头被分解成若干部件,正由巨大的龙门吊缓缓吊入货舱。
与之配套的,还有大量二手的铁轨。而数量最多的,则是各种机床——镗床、铣床、车床,尤其是专门用于生产枪管和子弹的机器。这些,是伊比利亚联盟未来实现工业自强的希望。
王平安、周俊、满岳三人,正在与阿隆索和马丁做最后的告别。
王平安神色郑重,如同一位送别弟子远行的老师嘱咐道:“阿隆索,马丁,记住,产业固然能快速赚钱,但农业才是国家的根基。西班牙经过连年战乱,基础太薄弱了。回去后的头十年,你们应该将大部分精力与资金投入到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打好农业基础上。工业发展,可以先集中在一两个条件较好的城市试点,切忌贪多嚼不烂。还有,普及义务教育至关重要,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民,就无法支撑起一个现代化的国家。”
两人不断的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朝廷已经决定开凿苏伊士运河,这将是一个耗资上亿银元的超级工程。我会尽力向朝廷争取,允许从西班牙招募部分劳工。只要能在这个大项目中分得一杯羹,赚取的劳务收入就能极大缓解你们国内的财政压力,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很多。”
阿隆索听着这些肺腑之言,眼眶早已湿润。从当年在新大陆的“望汉城”相识至今,他与王平安的友谊已超过十年。在他人生最灰暗、最迷茫的时刻,是王平安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和指引。
他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住王平安,声音哽咽道:“平安!你是个好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永远记得你,我们西班牙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周俊也红着眼圈笑道:“怎么?听这意思,是打算把我们几个都给忘了?”
马丁立刻上前,同样给了周俊一个有力的拥抱道:“绝不会忘!周,还有满,你们永远都是我们西班牙最真诚的朋友!”
周俊收敛笑容,正色警告道:“发展经济的同时,千万不能放松警惕。我看法兰西一直对你们虎视眈眈,荷兰人也惦记着你们在海外的殖民地,更不用说还盘踞在亚平宁半岛、时刻想着复辟的腓力四世残余势力。只有把西班牙建设得越来越强大,让四周这些觊觎者感到畏惧,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马丁重重地点头,将这份忠告铭记于心:“我们明白。前路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
对现在的欧罗巴君主和贵族而言,他们这边古老的土地上有两大异端,一个就是砍了查理一世的英格兰,但英格兰只是砍了一个君王,本土的贵族体系依旧存在,现在克伦威尔都自称护国公,还解散了议会,在欧罗巴大陆的君主和贵族看来,克伦威尔迟早会称王,再想办法和他联姻,到时候大家就是自己人。
而西班牙则彻底颠覆了旧秩序,他们驱逐国王,处决贵族,没收教会财产,甚至允许娶修女,把贵族体系,教会体系连根拔除。
这是让整个欧罗巴大陆贵族体系所有人都难以接受,难以容忍的事情,也是让欧洲天主教,新教各种宗教派系都难以容忍,虽然他们也反对天主教,但他们只是想踢走天主教,自己当正统。
而伊利比亚联盟军做的事情,直接把教派的根基都给斩断了,连修女都敢抢,上帝都不能原谅他们了。
这完全践踏了维系欧洲旧世界的两大支柱——贵族特权与宗教权威。
得罪了欧洲两大最强大的势力,现在西班牙在欧洲的名声可想而知,已经到了罄竹难书,臭不可闻的程度。也使得西班牙在欧洲陷入了空前的孤立,被视为“撒旦在人间的国度”。
要不是30年战争打的欧洲所有国家都精疲力尽了。四年前教皇号召发动圣战,说不定还真能集结起欧洲几十个国家,弄出一支十字军去征讨西班牙。
所有货物装载完毕,阿隆索和马丁登上了战舰的甲板。他们与岸上的王平安、周俊、满岳等人,隔着渐渐拉远的距离,用力地挥手道别。
五艘满载着工业设备、图纸、书籍与希望的西班牙风帆舰船,依次升起风帆,在引导船的带领下,缓缓驶出广州港,劈开铅灰色的海浪,向着遥远的西方,开始了漫长的归航。
大同历三十二年(1654年)五月二日,广州火车站。
连日的阴霾散去,南国夏日的阳光炽烈地洒在站台上,映照着锃亮的铁轨和即将北归的专列。
万国博览会的辉煌已然落幕,但其带来的震动与影响,正随着这列火车,以及无数南归的船只,辐射向四面八方。
徐晨、刘永、李文兵、罗伟等大同社最高层,以及远征军的功勋人员,登上了返回京城的专列。
月台上,南海舰队将军杨秀头、广东巡抚陈诚等地方大员前来送行。
杨秀头趁着最后的机会,凑到徐晨身边,语气带着期盼问道:“社长,听闻京城墨子学院那边,三千吨级别的巨型水压机已经调试成功了?什么时候也能给我们广州造船厂配备一台?
宋厂长整天跟我念叨,说想要建造更大、更坚固的铁甲舰,特别是整体锻造关键龙骨和装甲带,非得有这种级别的压力机不可。”
徐晨笑道:“不要着急。这台水压机毕竟是首台,很多设计和工艺还需实践检验。先让天津卫造船厂使用一段时间,看看在实际生产中会遇到什么问题,改进完善之后,确保稳定可靠了,一定给你们广州也安排一台。”
刘永感叹道:“谁能想到水压机这样的吞金,居然是制造铁甲舰最关键的机械。”
说句实在话,最开始徐凡研究水压机的时候,刘永是有点抵豫的,虽然水压机能用在制造火车和更大马力的蒸汽机上,但在他看来,蒸汽机的马力已经足够用了,火车的速度也足够快。
而水压机的压力越高,研究的费用也越高。现在一年的研究费用就是几百万元,足够一个行省蒙学一年的开销,花费实在是太大了,大的他都觉得有点难以承受了。而且这些研究不像电报留声机,火车蒸汽机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却没想到水压机不但是制造蒸汽机的利器,更能锻造钢铁龙骨,现在锻造铁甲舰也少不了它,铁甲舰的护甲也少不了这种机器。
徐晨对刘永道:“科技探索之路,很多时候无法用眼前的‘有用’或‘无用’来简单判断。
因为它面对的是未知领域。我们投入资源,去理解自然的规律,去突破材料的极限,其成果会应用于何处,往往超出最初的设想。
但这探索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它让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更深一层,这远比将财富耗费在酒池肉林上更有意义。”
刘永心悦诚服地点头:“社长教训的是。在放眼长远、投资未来这方面,我确实不及社长。”
李文兵也加入讨论道:“我以为,民朝若想保持这领先之势,必须持续加大对墨子学院、鲁班院,乃至各地新式学堂的投入。我朝产业兴旺、军力强盛的源头,正在于这两大学院源源不断产出的人才与技艺。这些年的投入,早已通过税收、贸易、国力提升,成千上万倍地回报回来了。天下间恐怕没有比投资教育与科研更划算的买卖了。”
罗伟同样赞同:“确实如此。只是如今两大学院的规模,相较于我朝辽阔的疆域与庞大的需求,仍显不足。若能再多几所这样的学府,广纳英才,深耕技艺,我民朝之兴盛,必将更上一层楼。”
广东巡抚陈诚在一旁听了许久,笑着插话道:“社长,这搞研究、办教育,您是行家里手,我等地方官只能仰仗中央支持。
不过这次博览会上自己会跑的‘电动车’,着实令人心动。社长您看能不能从京城派几位精通此道的先生,留在我们广州?我们也想试着办一个电动车作坊,不能总让北方专美于前啊。”
徐晨摇了摇头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光有几个人才,可建不起电动车作坊。这电动车,看似简单,背后却是一个体系。它需要稳定的电力,这就离不开发电站和输配电网;它需要耐用可靠的电池,这又涉及复杂的化学工坊。没有一批懂得电气原理、电力工程、电化学的专业人才,这作坊是立不起来的。”
陈诚显然对此已有考虑,他立刻躬身道:“社长,我也知人才乃根本。因此恳请社长,回到京城后,能派遣几位墨子学院精通电学的教授南下。我们广州愿意全力支持他们在本地创办‘电气学院’和‘电气技术学堂’,培养本土的电气人才!所需用地、资金,广东一定鼎力支持!”
徐晨想了想道:“好!你能认识到人才是一切的基础,这比单纯想要一个作坊强得多。此事我记下了,回到京城,我会与学院商议,选派合适的教授南下,助你广州建立电气人才的摇篮。”
而后徐晨等人登上火车,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送行的人群在视野中逐渐远去。列车加速,向着北方疾驰。
“呜呜呜!”火车呜呜的向着京城飞车过去。
在徐晨所在的专属包厢内,桑浩和徐绍皆在包间。
徐晨看着成熟许多桑浩问道:“浩儿,这几年在新大陆拓荒,又远赴西班牙参与战事,有何感触?”
桑浩感叹道:“在新大陆,儿子最大的感受是开拓之艰辛,但也正是在那片广袤原始的土地上,人更能体会到与自然搏斗、为后世开创基业的充实感。每一片开垦出的田地,每一个新建的定居点,都仿佛能看到子孙后代在此繁衍生息的未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而在西班牙,儿子则亲眼目睹了封建旧制度的腐朽与残酷。那里的君主、贵族、教士,层层盘剥,视平民如草芥蝼蚁,将其仅当作供养他们穷奢极欲的‘血包’。其情其景,令人愤慨。”
“看到如今的西班牙,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大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起义,整个关中百姓就纷纷揭竿而起,拥戴我大同社,实在是那些肉食者太不做人了,在他们的压榨下,普通的百姓已经活不下去了。”
徐晨聆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轻叹一声:“天下的统治者,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昔日大明的士绅豪强将百姓视为可随意压榨的附庸,但即便是在我民朝今日,也只是依靠新的制度与技术,稍加缓解而已。
真正开启民智,让亿兆公民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国家的主人,前路漫漫,何其艰难。”
桑浩却比父亲显得更为乐观,他语气坚定道:“父亲,道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不正是朝着‘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一步步迈进吗?比起旧时代的黑暗,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
坐在一旁的徐绍,听着父亲与二哥探讨着家国天下、文明兴衰的宏大话题,内心既感钦佩,又有些插不上话的失落。
他想了想开口:“父亲,刘永叔叔前几日说我们兄弟不能再一味‘玩物’下去了,夏完淳也要步入仕途了。您觉得儿子是否也应该像二哥一样,步入仕途,为国效力?”
徐晨将目光转向徐绍,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道:“绍儿,你研发的留声机,让音乐得以记录、传播,丰富了无数人的生活,这怎么能说是‘玩物’?
你创办的工坊,养活了数百工匠及其家小,让他们凭借技艺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这本身就是在为社会创造价值,便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道:“至于你是否要步入仕途,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答案。关键在于你的本心,你真正想做什么?
是愿意在技术的天地里继续钻研,创造更多便利民生的器物?
还是希望进入行政体系,为更广泛的公众服务?
想清楚你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便是最好。”
徐绍听完,内心坚定下来,比起不自由的官场,他还是更加喜欢研发未知的事物。
明末,从西北再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