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历三十二年(1654年)八月十六日,京城,朱慈良家。
秋意微凉,天色未明,晨光熹微。朱慈良尚在睡梦之中,便被院落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惊醒。
“抓贼啊!有小偷!”一个年轻的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是一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男声:“混账!这是我家侄子的车,我拿来用用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哎!你别过来!”
“小偷还敢这么嚣张?看招!”
“啊——!”一声痛呼传来。
朱慈良猛然一惊,听出那痛呼是自己大伯朱由崧的声音。他来不及细想,披上外衣便急匆匆冲向了宅院旁的车库。
只见车库门口,他那身材高大健硕的表弟周浩然,正用一个利落的擒拿动作,将身材发福的朱由崧的胳膊反剪在身后,疼得朱由崧龇牙咧嘴。
“住手!表弟快松手!自己人!这是我大伯!”朱慈良连忙喊道。
周浩然闻声一愣,下意识松开了手:“啊?真是大伯?”
朱由崧这才揉着酸痛的肩膀,龇牙咧嘴地抱怨道:“哎呦喂,这哪来的蛮子?手劲忒大!”
朱慈良赶紧解释:“大伯,这是铁岭大舅家的表弟,周浩然。今年考上了京城的机械学院,开学前暂时住在我这里。表弟,这是我伯父。”
朱由崧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着身高近一米八、虎背熊腰的周浩然,啧啧称奇道:“原来是周文炳家的老大?
说起来你也可以叫我大伯,好家伙,这身板……辽东的水土还真是养人呐!看着不像读书人,倒像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士。”
他和周耀文可谓是狐朋狗友,对周家老大的情况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十足的倒霉蛋,当年抽签抽到了去铁岭支边,这一去就是20年了。
在铁岭成了家,立了业,当时周氏和朱由检都去过,回来就说周家老大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儿。
周浩然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大伯对不住,刚才没看清,以为是偷车的。我们辽东好东西多,大伯你以后去铁岭,我请你吃熊掌、飞龙。”
朱由崧一听来了兴趣:“熊掌?那可是稀罕物,好些年份没尝过了,不过专门去铁岭就算了。”
周浩然却认真道:“不用您去,我叫我外公打了寄来就行!。”
朱由崧好奇问道:“你外公是干什么的?怎么说寄熊掌就能寄熊掌?”
周浩然道:“他是我们农场狩猎队的队长,秋收后都要带队进山清理祸害庄稼的大牲口,大虫,熊啊、野猪啊,都能打到。”
朱由崧表情顿时有些微妙。猎户的女儿,加上周浩然这体格,他脑海里不禁勾勒出一位膀大腰圆、手持钢叉的“贤惠”妇人形象,暗自咂舌,难怪当年朱由检信里只说周家老大媳妇“贤惠”,这用词真是……为难周文炳了。
朱慈良打断了他的遐想问道:“大伯,这大清早的,您怎么跑我这来了?”
朱由崧这才想起正事,脸上堆起笑容,指着车库里那辆崭新的电动车道:“嘿嘿,这不是听说你姐夫弄了辆这新鲜玩意儿嘛!我寻思着借来开开,过过瘾。”
朱慈良有些犹豫:“大伯,您会开吗?这车速度可不慢。”
朱由崧得意地一扬下巴道:“瞧不起你大伯?我去那‘京城动力’的体验店试驾过!
不难!本来想自己买一辆,可手头闲钱全投股市里了,等年底分红到手再说。先借我耍两天。”
朱慈良无奈,只得取出车钥匙递过去,仔细叮嘱道:“这车充满电大概能跑上百里,仪表盘上电池图标变红就得赶紧找地方充电了。千万别开出城,城外可没充电的地方。”
朱由崧喜滋滋地接过钥匙:“放心放心,大伯我心里有数!”
说罢,他熟练地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启动电机,伴随着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声,电动车平稳地驶出车库,融入了京城渐渐苏醒的街巷中。
朱慈良看着自己车平稳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朱由崧便驾着车来到了崇文坊的锦绣球场,刚停稳车,便见周耀文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到球场。
周耀文看着那辆线条流畅的电动车和车牌,看到朱由崧得意的神色,酸溜溜地道:“亏你还是做长辈的,整天惦记小辈的东西,好意思吗?”
朱由崧拍了拍车身,更加得意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我从小把他带大,现在开他一辆车又怎么了,开他一辆车怎么了?”
他带着几分炫耀,“所以说,结亲就得找对人家。这电动车,现在有钱都未必排得上号,预定都到半年后了!要不是慈良他姐夫是声韵商社的东家,哪能这么快弄到?”
夏完淳作为商社创始人之一,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他目前正在高级政务班进修,开如此招摇的车出入不便,便给了妻子朱幼薇。朱幼薇用不惯,转让给兄长朱慈良代步使用。
周耀文哼了一声:“等会儿也得让我开两圈!那也是我外甥,不能光便宜你一个。”
“行行行,等我玩够了就给你。”朱由崧满口答应。
两人停好车,并肩走向球场。朱由崧凑近周耀文小声道:“我刚才可见着你们家老大的儿子了,好家伙,人高马大,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提到大哥周文炳,周耀文神色略显不自然。当年支边铁岭虽是抽签决定,但大哥心中难免有怨,这些年与京城本家联系甚少,连儿子来京读书也不住周家,而是寄居在朱慈良处,其中疏离,可见一斑。
朱由崧八卦之心不死,继续推测道:“周老大那岳父是猎户,儿子又这般魁梧,想来他媳妇也定是……那个,巾帼不让须眉吧?”
周耀文立刻反驳:“你别瞎猜!我嫂子模样很清秀,当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
大哥初去铁岭时,写了无数封信恳求家里活动调回京城,但在当时严苛的移民政策下,周家也无能为力。最终大哥心灰意冷,便在铁岭成了家,扎根至今。
朱由崧也感慨道:“铁岭,我现在都搞不清具体在辽东哪儿。亏得周老大一待就是二十年,不容易啊。”
周耀文道:“听说现在那边发展得不错,地广人稀,家家能分上百亩黑土地,产出高,农户收入不比京城的普通工匠差。”
朱由崧却摇头:“收入或许不差,但生活便利、文教娱乐,哪能和京城这天子脚下比?”
周耀文带着一丝心悸道:“好了,别提这个了。”
对他而言,“移民实边”是个敏感词。自他大哥被调往辽东后,京城几乎每年都有类似的人口迁移,后来更是扩展到新大陆。
那些年,每到动员迁移时,他都提心吊胆,生怕榜上有名。印象最深的一年,京城有上万户家庭被迁出,大部分都是前明权贵。也就是近些年政策缓和,才不再大规模强制迁移,甚至允许部分年老申请者回归。
朱由崧看他脸色笑道:“看你吓的,都是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
他转而谈起眼下最热门的话题:“听说了吗?下任元首,八成是李文兵。”
周耀文没好气道:“这不明摆着嘛,远征军归来,李文兵声望正隆,谁不知道?”
朱由崧面露忧色:“我在天津卫的股票交易所,可听到些不好的风声。李文兵为人刚正,断案如神,大家都佩服。
可要说发展经济,只怕不如刘永元首懂行。这几天股市都有些滞涨,都在观望他上台后有什么新举措。”
周耀文嗤之以鼻:“你真担心,就把股票卖了呗,省得整天提心吊胆。”
朱由崧像被踩了尾巴道:“你懂什么!我买的可都是优质股,铁路、运河、电力,这半年翻了一倍不止!眼看还有得涨,现在卖了不是傻吗?”
周耀文幽幽道:“你总这么说,可算下来赚的,还没我跟着张耀阳买那些稳当的分红股赚得多。我现在是不信你的‘内幕消息’了。”
他早年跟风朱由崧炒股,险些血本无归,后来改变策略,学习张耀阳投资有稳定分红的基础产业股,反而收益不错。
朱由崧换了个话题道:“刘元首才五十出头就要退下来,大同社这规矩,也太不近人情了。这年纪放在前明,正是官员的黄金时期,少说还能再干二十年。”
周耀文倒是看得开:“照你这么说,社长退下来时岂不更年轻?刘元首不退,后面那么多有能力、有资历的官员怎么上来?
比如李文兵,比如你侄女他岳父夏允彝,不都得有机会?”
朱由崧若有所思道:“也是,这么一看,大同社这些高层,如今大多也就五十上下,开国时不过三十岁壮年,现在却已主政一方近二十年了。你说,他们咋就这么厉害呢?”
周耀文无奈摊手:“这我上哪知道去?或许是时势造英雄吧。”
就在朱由崧与周耀文在球场议论之际,元首府办公室内,刘永正在处理他任期内的最后一批重要文件。
总理大臣胡益堂将一份名单放在他桌上,上面罗列着因年龄到达制度红线,而即将退休的官员和大型作坊管事。
名单不算长,包括柳箭、张大、赵叔等几位尚书,以及太尉府的高大壮、贺六等高层。
大同社夺取天下过程相对顺利,开国功臣群体普遍年轻,立国二十载,年过六旬者也是屈指可数。
胡益堂略带不解地问:“社长为何如此心急?前明时期阁老尚书七十八十致仕者亦不罕见。
我朝这些老兄弟,虽年届六旬,但大多身体硬朗,经验丰富,再干上十年亦无不可,强制退休,是否有些可惜?”
刘永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秩序井然的京城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唯有让人员有序流动,才能保持朝廷乃至整个社会的活力与朝气。”
他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无奈道:“如今,达到年龄线的老兄弟不多,空出的位置能让后面的人看到希望,所以反对声音尚小,甚至乐见其成。
但若再过五年、十年,当大部分老兄弟都到了这个年纪,再想推行退休之制,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届时,论资排辈,僵化壅塞,绝非社稷之福。”
胡益堂沉吟道:“有老兄弟在提议,希望能适当延长退休年限。”
刘永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所以,社长将退休制度与老兄弟子弟的晋升通道挂钩,乃是阳谋。
是让自己多在位上待五年、十年,还是让自家子侄早五年、十年获得晋升机会,踏上更广阔的舞台?
官场之上,一步慢,步步慢。这其中取舍,就交由他们自己权衡了。”
胡益堂默然,将自己代入其中,发现这确实是个两难之选,半天后他庆幸自己不用取舍。
他看向刘永,问出了京城许多人都好奇的问题:“元首,您卸任之后,有何打算?总不会就此颐养天年吧?”
整个京城的八卦客都在关注这件事情,他们也想知道刘永退下来之后还会干什么,总不至于真50多岁就开始养老吧。
刘永淡然笑道:“我打算效仿社长,去大学堂里做个教书夫子。将我们这三十年来,如何从无到有建立产业,如何管理经济,如何应对各种困境的经验与教训,好好总结一番,著书立说。
希望能为后辈留下点东西,让他们在建设大同的路上,少走些弯路。”
他看向胡益堂,发出邀请,“益堂,你可愿与我一同编撰此书?”
胡益堂闻言,认真思考片刻,眼中渐渐泛起光彩。对于他们这一代读书人出身、又亲手参与缔造新朝的人而言,“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仍是崇高的追求。
缔造民朝可谓“立功”,但首功当归社长。他们最多在史书上记载寥寥几笔,立德显然距离他们很远。
“立言”——将大同社的理论与实践系统化,著书立说,启迪后人,无疑是实现自身价值、名垂青史的绝佳途径。
他郑重地向刘永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明末,从西北再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