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历三十二年(1654年)十月十六日,京城。
金秋十月的京城,是一年中最富活力与焦点的时刻。年度商贾大会与公民议会即将相继召开,民朝各地的富商巨贾、封疆大吏、各界代表云集于此。
近些年来,随着民朝国力如日中天,海外藩国使节、各国商团也愈发重视这一能够窥探民朝政策风向、寻找合作机遇的盛会。
而今年,气氛尤为热烈且微妙。十年一度的元首更迭,意味着过去十年的政策方针、产业布局、国家工程将面临总结与调整,新的战略方向与资源投向即将明晰。
这背后,是无数利益的重新分配与机遇的此消彼长。各方势力无不屏息凝神,试图从各种渠道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先机。
位于京城繁华地段的林仙居茶楼,临街的二楼雅座,高登、金圣叹、张采几位旧友凭窗而坐。窗外街景,已是他们记忆中不曾有的模样。
车马依旧川流不息,但其中混杂了许多新奇的物事,有灵活穿梭、载人拉货的“电三轮”,造型或圆润可爱如“甲壳虫”、或灵动号的微型电动车,不时按响清脆的喇叭,轻快地掠过街头。更有一辆方头方脑、顶上竖着两根“大辫子”的无轨电车,沿着空中架设的电线,发出低沉的嗡鸣,稳健地从茶楼前方驶过。
更不要说主干道上布满的自行车长龙,“叮铃铃”铃铛,声音响彻街道。
在其他的地方自行车依旧属于稀罕物,寥寥的几辆,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骑乘,而在京城几乎都是那些穿着工匠服的年轻男女,甚至穿着校服的少年。
高登望着窗外奇景惊叹京城百姓富裕道:“不过几年未来京城,变化竟如此天翻地覆!博览会上的新奇之物,如今竟已满街奔驰。这科技之力,当真不容小觑,现在的京城说是日新月异真不为过。”
金圣叹亦抚须长叹道:“是啊,我等蹉跎数年,自觉一事无成。反观社长,总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又开创出电动车这般偌大产业,惠及万民。相比之下,我等真是空活数十载,汗颜无地。”
张采神色淡然,抿了口茶道:“我等凡夫俗子,不如社长,岂非再正常不过之事?何必妄自菲薄。”
正言语间,一辆甲壳虫电动车稳稳停在茶楼旁的专用停车区。
车上下来三人,其中两位正是他们的老友徐孚远与彭宾。两位长辈与一位同行的年轻人走上二楼。
张采起身招手:“孚远,宾三,这边!”
众人相见,自是一番寒暄。那同行的年轻人是徐浮远的长子徐永正。
他恭敬地向高登、金圣叹等人行礼:“小侄见过高世叔、金世叔、张世叔。”
随后便与金圣叹之子金雍、高登之子高民、张采之子张杰等几位年轻一辈聚到旁边一桌,自有他们的热闹。
金圣叹道:“怎么如此晚?”
张采笑道:“复斋现在可是大忙人,他现在负责京郊蔬菜园工程,忙碌也是正常的事,那可是一个上百亩的大工程,等再过段时间我们就能吃到复斋种植的低级反季节蔬菜。”
科技革命的成果逐步普及下,尤其是这几年北方百姓也变得越来越富裕,大家对生活品质的需求越来越高,现在京城的百姓鸡鸭鱼肉不缺,最缺的就是冬季的反季节蔬菜。
十几年前还是大富大贵人家才能食用的起的反季节蔬菜,这两年购买的人越来越多,导致产能提升,跟不上市场需求,价格反而长得越来越高。
面对价格越来越高的蔬菜,北方尤其是京城的百姓哀嚎,纷纷上书元首府,总理大臣府,要求扩大种植反季节蔬菜的面积,提振产能,降低价格。
总理大臣胡益堂知道此事之后,主抓反季节蔬菜事务,在北方主要城市大规模推广反季节蔬菜,解决百姓吃菜的问题,在京城更是拿出房山县作为反季节蔬菜生产的基地。
而徐孚远是农学院教授,所以他这两年非常忙碌,不是带学生,就是监督玻璃大棚的建设任务。
而后几人也各自说了,自己这几年的发展,彭宾在机械学院做教授,教导学生之余,负责指导一些机械作坊,给他们解决生产遇到的问题。
张采在西班牙当完大使之后,回到明朝在户部下属的常平仓侍郎,管理米面粮油糖等战略性物资。
高登道:“这个差事可不好干,苍充鼠雀喜,民朝如此庞大的物资,盯上的老鼠麻雀只怕为数不少。”
因为立国之初,遭遇了小冰河时期的灾害,民朝对物资储备极其重视,对仓储的要求极高,要求储存足够全国百姓食用三年的粮食,想也知道,这是一笔何其庞大的财富,盯上这笔财富的又会有多少人?
张采苦笑道:“现在我一年时间一大半都在火车上,下了火车就会直奔各地仓库,现在某可谓是行走的天灾,到了一地,有一成的概率会出现火龙烧仓,有二成的概率是账册着火,阴兵过境,又或者是出现命案,我现在可谓是走到哪死到哪。
至于各种弄虚作假的手段,更是让某大开眼界,有些拿民仓来充当官仓,为了迷惑我,居然直接把街道的指示牌给改了。”
“还有一些蠢货,为了赚几个钱,居然把官仓里的粮食借出去,结果一去不复返,把自己的脑袋也给借掉了,还连累的全家发配到新大陆。”
徐浮远,彭宾两人第一次听到这事情瞠目结舌:“贪腐的情况怎么会如此严重,这还是民朝吗?”
高登笑道:“这就是民朝,受先兄走到哪死到哪还是好事,最起码这些事情还查的出来,民朝可以立马处置那些官员,真要像大明时期,现在官仓就应该空了,却找不到任何的负责人。”
金圣叹点头道:“不怕官员贪腐,就怕不敢处罚官员,如果一点错处都没有,民朝官员全是道德圣人,我反而不相信了。”
显然高登和金圣叹两人经常深入民间采风,更加了解民朝底层的情况,反而是徐浮远,彭宾两人在学府这个象牙塔,有徐晨这群大神镇压,这里更加纯粹一些。
徐孚远问道:“若采,凌云,这几年你们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去了何处?”
两人上一次来京城都是5年前的事了,三年前更是连书信都没有了。
金圣叹与高登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复杂之色。
金圣叹长叹一声道:“不瞒诸位,我二人是去做了一场‘大同梦’,可惜梦醒了,我们也就回来了。”
彭宾好奇追问:“哦?何等大梦?愿闻其详。”
高登苦笑道:“我们两个人待在扬州城,而扬州城这几十年的发展可谓极其迅速,可以说一点不比现在的京城差多少?”
几人点头,即便他们在京城也听说过,扬州之富冠绝天下。
“但扬州的发展,大部分的财富被那些商贾获得,可谓富者家产百万,穷者无立锥之地。我们对当时扬州发展的情况极其看不顺眼。
发展产业是想要让所有人富裕,而不是只让富商他一家富裕。
但面对扬州这种情况,我们两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只能帮助那些工匠,讨回他们应得的工钱。
当时我们的感受就好像愚公在移山一样,挡在前面的就是好像太行,王屋二两座山一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金陵在扩大官营作坊,我们两人于是就去了江南考察。
实地一看,果然与扬州迥异。官府主导产业链,利润分配相对均衡,工匠生活确有保障,避免了贫富悬殊。工匠只能得2分利,东家全占8分利,当时我们觉得,或许这才是正道。”
张采点头道:“金陵模式,李执政推崇备至,据说这次成为元首之后,会调李巡抚来当总理大臣,推广金陵模式。”
高登苦笑道:“但金陵的模式也不是没有他的弊病,过于强调公平,对有能力的工匠奖励不够,也会让偷奸耍滑的人钻空。
我们调查到有许多工匠,会在当差之时,不去做事,而是逃出工厂,他们或是去戏院看戏,或是去听说书,总之是不肯踏实的工作。”
金圣叹说道:“我们深入考察后,我们发现官营过于强调公平,有时会挫伤能工巧匠的积极性,‘干好干坏一个样’的苗头开始显现。
更有甚者,一些官营作坊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内部管理僵化,竟隐隐有前明衙门那种陈腐气息。”
高登补充道:“我们曾去一些官营农场暗访,发现个别农场主俨然成了新‘乡绅’,欺上瞒下,横行乡里。
有次我们因调查触及某些人利益,险些被困在乡间回不来,虽然因为我们的报道,这些人也受到了处罚,但这些事情也让我们意识到官营模式也不是完美无缺。
官营吸纳了太多的作坊已经超出了旅行府他们的控制,反正我们感觉已经有隐隐失控的表现。“
徐孚远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备受推崇的官营模式,竟也有这般隐患?”
金圣叹叹道:“是啊,官营作坊规模日益庞大,数量繁多,已然超出了官府的有效监管能力,隐隐失控的迹象。江南之行,让我们再次陷入迷茫。私营商贾盘剥过甚,官营模式又易生僵化与腐败。这通往大同之路,究竟在何方?”
张采他们惊讶无比,没想到这些年推崇备至的模式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缺陷。
高登语气带着几分自嘲道:“说来惭愧,前些年,我们读到徐霞客先生新刊行的吕宋游记,其中记述了当地一些土著部落,因我朝产业商品输入,其传统社会结构正逐渐瓦解。
我们想的是不是人心不古,先得拥有有大同之志思想的人,才能建设一个完美的大同世界。
我们何不依循古圣先贤描绘、兼采社长‘大同’之义,亲手建立一个理想中的小社会?”
我这想法,得到凌云兄的肯定,于是我们两人变卖了家产,带着家人,去了棉兰岛,而后购买了一块荒山,招募了上千棉兰道野人。
我们制定的制度,所有人要一起劳作,吃,吃一样的食物,睡,睡一样的床,住也住一样的房子,没人可以搞特殊化。
所有人一起劳作,按照自己的想法购买自己需要的货。想要通过提案,大家一起表决,一人一票,少数服从多数。
彭兵三诧异道:“这听上去很好啊,怎么又会失败呢?”
两人的做法简直就和上古时期描绘的三皇五帝之治的政治模式一模一样的,可以说是读书人最推崇的模式了。
高登苦笑着开始叙述:“理想丰满,现实却骨感。我们低估了人性的复杂。野人之所以共同打猎,共同收获,不是因为他们淳朴。
而是因为不用这种方式,他们根本生存不下去,但我们带了足够的工具之后,这些淳朴的野人,他们也会偷奸耍滑,也会偷懒,他们拥有大同思想,不是他们天然有这种思想,而是外界的环境逼着他们要共同劳动和分享,哪怕是手里也不例外,最多是首领分的最肥沃的一块肉,但手里也要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权责一致的对等。”
但我们建立的桃源国,因为有外部的物质可以补充,用元首的话来说,生产力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带来的财富增多。
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共同劳作’很快出了问题。原来淳朴的野人也是好逸恶劳。
起初尚有人因新奇或监督而尽力,但随着时间推移,偷奸耍滑者日渐增多。垦荒时出工不出力,修建水渠时磨洋工,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吃穿用度都一样’。”
金圣叹痛心地接话:“更棘手的是那‘一人一票’。我们原以为这是最公平的制度。
可结果呢?大事小情都要聚众讨论、表决。开荒种什么要吵半天,水渠路线要争好几轮,连盖房子用什么材料都能引发无休止的辩论。许多人沉溺于这种‘空谈’的权力感,却不愿投身实际的、艰苦的劳动。‘讨论’成了逃避劳作的绝佳借口。”
“之后就出现了我们也感到无奈的事情,偷奸耍滑之辈可以占尽利益,那些踏实肯干的,不但要做他们原本的事情,还要做那些偷奸耍滑,不愿意做事情人的差事,一个人干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的活,于是他是肯干者,变得越来越少,偷奸耍滑之辈越来越多。”
他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三年下来,‘桃园国’不仅一事无成,原本带去的物资消耗殆尽,新开垦的土地寥寥无几,规划的设施大多停留在‘讨论’阶段。
我们俩变卖家产投入的巨资,也如同泥牛入海。最终难以为继,人心离散,我们不得不亲手宣告‘桃园国’失败。一场大同梦,终成镜花水月。”
听完这“桃园国”的始末,张采等人陷入了沉思,既感震撼,又觉惋惜。
徐孚远打破沉默,问道:“那之后呢?你们就心灰意冷,返回中原了?”
两人点头道:“我们也有向元首取经之意,想要明白为什么我两人会败的这么快,这么惨,难道大同世界就真不能实现?”
雅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京城郊外,李文兵带着李岩,顾炎武,傅山,王金如的巡抚,来到一个刚刚封完顶的市坊。
他自豪道:“这个居住的市坊,5月开始建设,现在已经完成封顶,共有22栋居民楼,上千户住宅,能满足5000~6000居民的需求,从动土到完成封顶,只花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李岩惊叹道:“半年不到就修筑了这么多房子,这也太惊人了。”
“执政,难道社里又研发了什么新科技,或者是修建房屋的新机器,才能如此高效的修建房屋。”
傅山在扬州城一直为当地居民的住房感到头痛,扬州的人口汇聚的太快了,现在他已经想办法分散产业链了,但即便这样,那也只是减缓了输入的人口,住房问题依旧是个难题。所以他更了解建设向眼前这片居住区,不花一年多时间,根本不可能修筑的出来,要不然就是用了新技术。
李文兵笑道:“这些居住楼大量使用了预制件。”
“预制件?”显然李岩他们有点不理解。
李文兵道:“就像孩童玩的积木一样,先用钢筋水泥制造出一个个预制件,而后像搭积木一样一层层的拼接,因为每栋楼的款式都一样,所以工匠拼起来极其迅速,像这样一栋5层的楼房,打好了地基,用预制件拼接,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拼接封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第一次察觉原来盖房子还能这样盖。
李文兵道:“据我了解,现在民朝每年都有300万的人青壮会涌入城市当中,想要在城市生存下去,就需要有个住宅。
按最大理想的模式,男女各占一半,每年我们明朝要新增150万栋房屋,如果再把城市增加的人口算上去,再保证人人都能安居乐业,每年需要建设200万栋房屋,用这种模式是最好解决的问题办法。”
明末,从西北再造天下